第8章 断肠天涯(1 / 2)
孟夏时节,幻族已是绿树成荫,暖风醉人,芙蓉映日,姹紫嫣红。
轻鸣殿是个乘凉的好地方,琉林和璃叶躲在屋檐下避暑。
玉轻然伤好后,日日在床头守着墨云箫,时而看着他发呆,时而自己发呆,时而打盹,时而趴在他身旁一小块空地浅睡一会儿。
清晨,琉林和璃叶会端来盥漱物什,准备好两套便衣,一套女子,一套男子。她们把东西放下,悄声退出。
之后,房间里会传出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再过一盏茶时间,琉林和璃叶推门进去。璃叶把需要换洗的衣物拿走,琉林留下,给玉轻然打下手。
琉林浸湿帕子,拧干后交给玉轻然。玉轻然专心致志地为墨云箫擦脸,比工匠修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还要仔细。
用膳时,玉轻然一开始很苦恼,一碗米粥,用勺子怎么都喂不进去。琉林看的着急,提醒说:“少主,换种喂法?”
玉轻然正有此意,瞥了二人一眼。琉林和璃叶出去候着。
玉轻然端过米粥,喝了一大口,对着墨云箫的唇,一点一点,边吹边喂给他。一日三膳以及药汤,均是如此。
夜幕降临时,玉轻然又细心为墨云箫解衣上药。太多的陈年旧伤已经留疤,形状各异。
晕黄的烛光暖融融的,玉轻然看到他腰腹上的勒伤,动作戛然而止,一颗心如坠冰窖。
腰绞留下的疤痕足有三指粗细,像一条毒蛇,盘旋在腰际一整圈。虽然很多地方长出了新肉,能把空隙填满,但皮肉再也恢复不到原先平整的状态,总是一块凹陷,一块凸起,一块苍白,一块暗红。
背的右侧,连接肾脏处的肌肤上,分布着十二个冰蓝圆点,周遭冻结了一片寒霜。轻轻一碰,他的身体会反射性抽搐,眉宇紧锁。而这只是墨云箫还未苏醒的状态,真要醒过来,他会疼成什么样?
玉轻然很不是滋味,心头的恨意愈加浓烈。
她努力把这股强烈的恨意压下去,打开活血化瘀的药,用布条沾了一些,塞入往墨云箫手脚锁镣的空隙。
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墨云箫才醒来。
玉轻然在他身下垫了枕头,揽他坐起,端过荷叶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墨云箫抓过勺子,“你有伤,我自己来。”
玉轻然不给他,唇边噙了几分笑意,“好的差不多了。”见墨云箫不相信,她放下东西,站起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一睡,足有三月,我的伤可不就好了。”
“我……睡了这么久?”
玉轻然指指窗外,“已经入夏了。”
墨云箫从神柱中出来的那日,还是温暖的春日,现在已经是炎热的夏日。
“再不喝就凉了。”玉轻然重新拿起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喝了。
“阿爹和我一直在搜寻司神的踪迹,等找到他,就可以解开你身上的符印。”
墨云箫静静盯着玉轻然,片刻后垂下眼睫,“其实你们不必为我做到如此,我寒毒入体太深,身体什么样,心里很清楚。”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不想放弃。”玉轻然放碗,凝视着墨云箫。
哪怕最终是徒劳,但只要能缓解他的伤痛,就值得。
玉轻然真诚的目光似一汪纯净的甘泉,化在墨云箫的心间。
墨云箫尝到了甜味,却抵不过全身的冰冷。
他还有希望吗?
“阿痕呢?”墨云箫打算换个话题。
“一直忙着张罗百年汇宴,我也好久没见着他了。”玉轻然有些怅惘,“这次在辰族。”
墨云箫问:“他会吗?”筹办百年汇宴可不容易。
玉轻然笑说:“有文漪教他,应该没问题。”
墨云箫的眼底尽是笑意,只不过笑意里隐藏带了三分的嘲,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也好,我如今还真教不了他什么。”
玉轻然的笑僵在脸上,不会动了。
一个人影落在屋外,小声说:“玉少主,属下是颜主子的人。”
玉轻然敛了神色,出门迎接。琉林和璃叶持刀站在屋前,神情肃穆。
玉轻然挥手遣散她们,淡然走下石阶。暗守把几张方子交给玉轻然,恭恭敬敬道:“太子养病,很多政务落在公主手里,所以公主抽不开身,这是公主为……”
暗守迟疑,不知如何称呼。众所周知,那位修为尽失,名声败坏,已被皇室宗族除名。可他又是幻族极力要保的人,还是辰族小少主的生父,幻族少主放在心尖上的人,亵渎不得。
玉轻然也不为难他,看了几眼方子,确认没有问题,微笑说:“不打紧,你接着说。”
暗守接着道:“萧大人已被公主说服,能在暗中助您一臂之力。”
玉轻然点头,微笑说:“替我谢谢你家主子。”
暗守走后,玉轻然喊过璃叶,让他把所有药方交给肖继离。
玉轻然回屋,重新扬起笑脸,问墨云箫:“要出去走走吗?”
“好。”墨云箫答应着,回给玉轻然一个笑容,然而下一瞬便笑不出来了。
玉轻然走到他面前,一下腾空抱起了他。
墨云箫兵荒马乱之下,神情错乱,全身都在挣扎,“做什么?放我下来!”
唯有这点,还是和三百年前一样,惊慌失措。
玉轻然不放,“啧”了一声,嗔怪道:“仔细腕上的伤,我上过药的。”
玉轻然眯眼笑着,实则警告。
墨云箫不敢再动了,但脸色还是不好看。
玉轻然怕抱不稳墨云箫,双手一荡,调换了姿势。殊不知墨云箫双眸紧闭,已在她掌中抖成一团。
玉轻然停下脚步,一脸疑惑:“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再换个位置试试?”
“你!……”墨云箫忽然睁眼瞪她。这一眼非常狠,恨不能把玉轻然盯出个窟窿。
玉轻然受宠若惊地瞧着他,好似这一瞪是无比贵重的奇珍异宝。
墨云箫装作淡然地别过头。
玉轻然唇边泛起轻轻的弧线,抱他出了屋,下了台阶。
偌大的梨树下有一把特制的椅子,左右各有一轮,背后垫着柔软的兽皮毯子。后方有块檀木板,连着木架子,把它放下来,正好是一张小型书案。底下有足蹬,可使双足不费吹灰之力地搭上去,扶手上装有开关,能操纵前后。
玉轻然把墨云箫放在椅子上,很满意地笑了。这样墨云箫手脚的磨伤就能减轻许多。
玉轻然见墨云箫还是不理她,开始变着法子讨好他。什么撒娇、按摩,各种花言巧语都用过,完全不管用。最后她苦着脸,蹲在他脚边,手牢牢抱住他一只腿,头往上一靠,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的双腿往前一蹬,大敞着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你起来,地上凉。”墨云箫看着她,很无奈。
远处的琉林和璃叶低头忍笑。
墨云箫抬头扫了她们一眼,对玉轻然说:“哪有姑娘家这样席地而坐的?你的婢女都在笑话你。”
玉轻然不以为意,“不管她们,想笑就笑吧。”
“不是要出去吗?”
玉轻然双眼一动,立刻跳起来,嬉笑:“对啊,带你出去!”
墨云箫瞅了她一眼,“我可没说要原谅你。”
“我错了。”玉轻然压低声音,随后又抬高音量,目光盈盈,好像海天一色的画卷,要把他卷进去,“但在你去掉枷锁之前,我必须这么做,你不心疼自己的身体,我心疼。”
说罢绽开笑容,推着椅子前进。阳光很足,风景很美,他们路过后山的小丘,看青草遍地,繁花遍野;步入栖落林,观竹叶潇潇,听风声阵阵;走进飘洛林,赏木槿芬芳,落英缤纷。
幻族的各个角落,都有他们在一起的痕迹。玉轻然同墨云箫讲起很多趣事,有她年少的,有他们一起经历的,有这三百年间遗漏的。
渐渐地,墨云箫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谈笑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那样的恣意。
最后,玉轻然带墨云箫来到遥望川边。
墨云箫凝视着川流,久久未语。
玉轻然有些不安,忙遮住他的眼睛:“不许再打它的主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墨云箫握住她的手,承诺道:“再也不会了。”
忘记有时是件好事,但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墨云箫凝视着玉轻然,不禁问:“玉轻然,若我一辈子只能这样,你也无所谓吗?等你老了,也许会厌倦这样的生活,厌倦这样的我。”
玉轻然的反应超乎墨云箫的预料。他没有想到,玉轻然不仅没有生气,还笑呵呵地同他说:“你当我是雨露均沾的君王吗?我没有后宫三千,更没有同他人私相授受,我只有你。”
墨色长衫上有几朵刚刚坠落的木槿花,花瓣像天使的翅膀,开的正好。墨云箫捡了最别致的一朵,对玉轻然说:“靠近些。”
玉轻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欣喜地凑上前。
墨云箫抬手,轻轻转动花身,将它戴在玉轻然的发髻上。犹如芙蓉坠露,仙鹤留迹,清丽典雅,可谓画龙点睛之笔。
两人开开心心地回到轻鸣殿。
“你等下,我去去就来。”玉轻然施展轻功,身形很快消失。
不一会儿,玉轻然回来,手中多了一大束鲜花,有娇艳的芙蓉,清新的百合,梦幻的紫藤,雪白的茉莉,宁静的兰花……
玉轻然把它们捧到墨云箫面前,笑眯眯地瞧着他。
墨云箫失笑:“走这半天,竟去折花了?”
“你闻闻,哪种香味最好?过些时候我们去看阿痕,我想差人为他制作一种熏香。”
墨云箫迟疑了一瞬,拿过花束,一样一样地嗅在鼻尖。须臾,他取出了那串优美的紫藤。
玉轻然轻轻接过,“还好你不是和阿爹一样。”
墨云箫说:“依幻族主的性格,定不屑于这些。”
玉轻然气鼓鼓地叉腰:“他竟然说我们会把阿痕霍霍成女孩子!男孩子身上难道不应该也要香香的吗?臭烘烘的像什么话?不可理喻!”
墨云箫成功被逗笑,笑得合不拢嘴,“想必幻族主也觉得你非常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