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怒与耻（2 / 2）

她又随着音乐哼起歌来。

正是那首《留不住斜阳》。

风依旧，

吹遍荒凉，

留不住斜阳

多少年以前的小宁可没那么逍遥。尽管进大学不到一年，她就进步很大，可以说突飞猛进，但口吃的威胁一直存在。她的进步都在结巴之外。或者正是因为结巴的状态无法好转，她才拼命地寻求补偿。

千冢说，这是又一个人生铁律：补偿原则+平衡原则＝有缺陷者通常比一般人更成功。

有缺陷的人，比如相貌丑陋，个子矮，结巴，斜视，腿脚残疾，会造成强烈的心理自卑，这时，为了寻求平衡，他就会从其他方面努力提高自己，以补偿自己的不足。一般来说，有努力就有收获，他努力的方向往往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成功，因为，一般人不会那么努力。

大学时代的第一年，让小宁恐惧的东西一直存在，不比中学时弱。而且经常比中学的耻辱更巨大。

大学第一年仍然有英语。虽然不让背诵了，但朗读和做练习与中学是一个模式。而且还有更多练习口语的机会。每次小宁都要吓死。她不能不上课，被抓旷课后果更严重，而且躲避也不是她的性格，该做的，吓死也要在场。

大学英语每周三次课，和高中差不多，她每次都上刑场般等着屠刀从高中落下。英语做练习是一人一题，和高中一样，按座位，一排一排地轮着来，她逃不掉。到她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像高中时一样装哑巴。年轻的英语老师，男，25岁左右，不算帅，但还好，不丑，干干净净的，看久了也挺让人喜欢的。年轻的英语老师看她这样，很是奇怪，但大学老师的修养好多了，他也不生气，就微笑着提醒她，不难，不难……

她就吭吭哧哧地读几个单词，遇到it、that、angry、what、them、small、last、our、mask、kite、basket等单词，她都可能卡住。

实际上是，所有的单词她都可能卡住，只是需要张大嘴的那种更容易卡住。

初中到大学的前两年，是她口吃的顶峰。所有的表达都成口吃。都是口吃。都成沉默。

有时候，年轻的英语老师就看着她笑笑，让她坐下，英语老师自己说一遍，就过了。有的时候，英语老师会带她一下，帮她开个头，她有时候能一下比较顺地读完。那就感觉还好。但多数时候还是过不了。每次，她都恨不得去死。但死了又有什么用，何况她还舍不得死。就那样每天抬不起头来。

由于是教育学院，文学系还重表达，重发音。于是，小宁还多了一个普通话课。这个可是专门练说话的。这个更悲惨，小宁简直无法应对。普通话课是按名单提问的，这个更逃不掉。她比英语更怕被叫起来读某段课文。英语老师比较温和，普通话老师40多岁，不苟言笑，似乎很严厉，讲课也像表演。小宁很害怕。

普通话老师可不简单，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很气派，且他很擅长朗读，且相当有名，还经常去市广播电台播音。他不是吹嘘，有一次宿舍熄灯后，小宁真的在一个心理辅导节目中听到了普通话老师的声音。上他的课，她好害怕，怕到一想到有普通话课，就世界一片黑暗，临上课，还要紧张得肚子疼。她知道是恐惧心理越来越严重了。无论再快乐的时候，想起还有英语课普通话课，一切都变成灰色。

千冢幽默一把，小宁那时真是随时能做到狗眼看人生，不是钛合金狗眼，而浑身是伤的小流浪狗的狗眼，天地万物都能在她眼中瞬间失色，只因为，她，她，她，她想起了结巴之不可改变。小宁的典型性或者非典型意义在于，她的结巴几乎带来了所有的心理问题。她的其他衍生麻烦也一直在，最麻烦的就是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几乎断绝了她所有的与人交往之路，而且没有好转的迹象。写作能带来的是暂时的白驹过隙般的希望之光。因为写作虽然带来快乐，但是不可靠的，那只是一种能力，而不是能借以谋生的手段。简单地说，对大部分人来说，写作只能是业余兼职，变成职业就会被饿死。

大学课程相对自由，各种提问虽然少了很多，但英语还是她最大的压力。这时候她比高中更好面子，神经更脆弱。因为她是女生，她已经20岁了，实际比班里其他同学都大上两岁，她上学晚。现在更容易为自己的无能自卑，她还始终没忘很多家乡人说过她的那句话：一个闺女家结巴，怎么嫁人？虽然她不敢想嫁人这两个字，实际它们在她心中越来越沉重。她不能想，她到30岁时能不能有勇气去找一个男生来爱一次。

但她只能面对一个现实：口吃一次好几天都陷于耻辱和自责中无法自拔。

生，还是死，这是个大问题……

哈姆雷特式的追问都显得太轻飘了，因为哈姆雷特可以放弃，哈姆雷特不结巴。而且哈姆雷特是王子，他很高贵，他再痛苦也是高高在上的高贵的上等人的上等痛苦。而她不，越低级的痛苦越让人痛苦，因为她痛苦得没有意义。复仇多么伟大，放弃了也不是渺小，那也是正剧和悲剧。但对于她，别说悲剧，她闹剧都不够格，没人愿意给她任何价值，怎么都是卑贱——生和死都没有意义。

但她只能这样忍受。她的一面拼命地看书，一边拼命地写作。只有这些能减轻她心中的悲哀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