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她的幸世邈(2)(2 / 2)
“那殿下猜猜,为何近些年会泛滥?”
这如何能答得上来?
她正疑惑着,却见幸世邈拿出一本舆图递给她,之后又埋进了折子堆中。
谢清晏的目光移向舆图——此河是黄河下游支流,水量夏多冬少,可折子上写的是全年都常常泛滥。
幸世邈头也不抬地点了句:“黄河下游水中沙量很大。”
黄河水浊,长江水清,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若只是废话,幸世邈自然不必说,他既说了,其中便有玄机。
谢清晏细细地品着——水中沙多,沉淀后会使河床抬高,容水量变少,如此便更加容易泛滥。
这样推下来,这条河就是因为近些年来河床抬高,容水变少,才导致了全年易泛滥。
那水中沙量为何又会变多呢?
谢清晏从来只在纸上见江山,从来没切身实地地去见过大河大川,如此,思绪到这便被打住,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下一步了。
幸世邈一侧头,见她正万般无奈地趴在案上,死死地盯着那几本折子,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他执笔,在那几本折子上勾勾画画。
谢清晏本以为他要勾画出什么答案来,却没想,他只是勾画出折子末尾的官员姓名,末了又递给她一本吏部的簿子,上面记录了现任的各个官员祖籍何处,生平往事。
“幸世邈...为何批折子要翻这么多东西,你怎么不翻?”谢清晏问道。
“烂熟于心。”
治国的道理方法从来不在学子们苦读的四书五经中,学问是治不了世的。
驭世之术,经世之道,归根究底不过两字——人性。
谢清晏翻查一番,看了吏部簿子又看了舆图,这才发现此次上疏请求朝廷拨款治水的几个官员,祖籍都是这条河流经的省份。
谢清晏不明所以,喃喃道:“这有什么问题吗?他们上疏请求治水,也是想造福自己家乡,免得再被洪水侵扰...”
幸世邈不语,也不再说话,任由她自己琢磨。
谢清晏在案上趴着,盯着面前的折子与图册盯了半天,忽然悟到了什么,激动地拍了拍幸世邈的肩。
“幸世邈,种树吃的水,是不是比种粮吃的水多?”
幸世邈放下手中的笔杆,手懒懒地支着脑袋,道:“这很难定论...但流域内多种树,会让水中沙量大大减少。”
如此,便能推出此河近些年泛滥,应该与流域内树木减少有关。
谢清晏脑中冒出来几个可能——一是百姓们砍树,拿回家烧柴了;二是农民少地,刀耕火种,易林为田;三是...
“幸世邈,有没有御史给你递折子的,我想看看。”
幸世邈猜到了她想什么,便笑道:“殿下以为自己能猜到别人前头去?”
的确如此,若是谢清晏这点道行都能看出些什么,还能抓到些什么证据,那这些官场老油子可真的白混了。
这第三种可能,正是此河沿岸州府的豪强劣绅占了河流沿岸的林地,借其肥沃且利于灌溉之便,改林为田。
树林减少,便引得水中沙量大增,这河变得容易泛滥。
幸世邈说的没错,这祸源应该在几年前,现在才想起来看御史有没有谏言,确实晚了。
谢清晏怔怔道:“幸世邈,我记得你当初定了法令,黄河下流沿岸的林地不可改易...违者斩。”
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怕幸世邈呢?怎么会有人敢违逆幸世邈的令呢?
从三年前起,在谢清晏的心中,幸世邈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幸世邈不再支着头,扯了扯嘴角:“欺上瞒下的事自古有之,臣没办法做到事事亲察。”
下面若是有意要瞒,铁板一块,那是连个针尖都刺不进去的。
谢清晏有些灰心,余光瞥见那几个被勾出官员姓名,心头一颤。
他们人在京中不假,可家族都仍在祖籍,作威作福...这不就是她想到的土豪劣绅吗?
“你是说,这些上折子请旨拨款治水的官员们,正是纵容下面人占了沿岸林地的...”
“正是。”
谢清晏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可是...他们占了林地,种几年粮食,如今河水泛滥了,他们占的地还有什么用呢?”
这些官员的姓名中,有好几个都是谢清晏在监国时打过许多交道的,她对他们的印象都还不错...
幸世邈笑了笑,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嘲讽:“傻子,人家本就没指望靠种地产粮谋利,图得就是眼下的这笔治水款项。”
如此说来,脉络便清晰了。
这些官员在朝中做大做强以后,家族中人便借他们的势在其祖籍州府作威作福,占些林地,改做耕地。
虽有幸世邈下令严行禁止,但底下的官员们官官相护,睁一眼闭一只眼的,隐而不报。
几年下来,这条以往从不泛滥的河,变得容易泛滥。
而罪魁祸首此时却戴上了公忠体国、为民请命的面具,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策论,商讨如何治水...最终,落点都在‘请批款项’四字上。
这是隐晦至极的一石四鸟之计,政绩,贤名,民心,利益...而始作俑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任谁能想到这内里的一层呢?
谢清晏背脊发凉——若幸世邈不在侧提点,她是会批准其中一本折子的。
见她呆住,幸世邈调笑道:“殿下原本打算批定谁的治水方略?”
谢清晏指了指其中款项最少,方法也最可行的一本折子,悻悻道:“我原本觉得这个分流的法子好。”
“是不错,但他上面写的是需两年完工,耗四百万银...殿下猜猜,最后会拖几年,耗多少银?”
谢清晏不敢再看那本她原来想批的折子,先前看来字字为民的珠玑之言,现在都变得万分丑恶。
“五年?...十年?...千万银?”
幸世邈淡淡道:“殿下猜得太保守了。”
他又补充道:“在臣之前的那位首辅夏宁,被你们陆家扶上去的那位,便是用的与这差不多的法子...臣年少查抄他家时,被震惊得几日寝食不安。”
又是陆家...这位前首辅,谢清晏也是听过的,只说贪污无度,却没明说过贪了多少。
谢清晏垂了垂头:“...贪了很多吗?”
幸世邈轻嘲道:“金银财宝自不必论,可整个松江府...几乎都是他夏家的。”
松江府乃是朝廷的赋税重地,竟几乎为私人所有?
“不光如此,当地百姓还为他建庙立碑,视他为当地骄傲,父母官。”
谢清晏将自己的小脸放进幸世邈的手中,感受他的温热,眼中全然是敬仰:
“幸世邈,你别羡慕他,你也有。我谢齐开国以来,在百姓心中你是最好的贤臣...我带兵北上时看到了好多敬拜你、歌颂你的庙和碑,沿途还有许多百姓知道是去支援你的,还拿出家中的粮食送给我们。”
幸世邈挑了挑眉,露出丝丝得意。
他说回正题:“殿下打算如何批示?水还是要治的。”
这才是世事艰难之处,哪怕看透了丑恶的本质,事情还是得做的。
谢清晏嘀咕道:“幸世邈,能不能把他们叫过来,敲打敲打,警醒警醒...让他们收敛点,少贪些,把事办好了。”
“殿下,你是君上,不是乞子。”幸世邈捏了捏她的脸,冷冷道:“臣虽常说不要做您父皇那样重术轻道的君上,但御下之术还是要会的。”
谢清晏确实不知如何御下——她这辈子当了近二十年的傀儡,唯一有权有势的时候只有监国期间,凭借着幸世邈给她的京卫指挥权,在京中横来横去,以权压人。
她望着幸世邈,尝试着说出另一个答案:“那少批些款项,再派个可靠之人去监察?”
幸世邈颇为不屑:“殿下以为,这世上有密不透风的墙,和无坚不摧的人?再可靠能有多可靠?您既是君上,就不该指望人心,而该去利用人心。”
再次被否定,但谢清晏并没有泄气。
她细细回想起来幸世邈平日的行事作风,又说出了答案:“幸世邈...是不是应该让与他们不对付的官员,去治理他们家乡的水患?”
幸世邈终于点了点头,问:“还有呢?”
这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借力打力,借刀杀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清晏不解,望着幸世邈,再也想不出来半句话。
“您想治下,就不可把事做绝,也不要把人逼到绝路上。”
“您若只派一个敌视他们的官员去,难免会有矫枉过正、公报私仇的情况存在...敲打即可,不必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