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真实（2 / 2）
“妈妈，我之前说，要把蔬菜汤和烤饼分开放，这句话你听到了没有？如果听到了，为什么不分开放？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听我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莱纳平静地坐在那里，依旧是军人的坐姿。他手里捏着那柄小汤勺，表情中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只是手指仔细看的话，会有微微的颤抖。
卡丽娜被那眼神看得心烦意乱，
“我给你换一盘吧，反正烤饼和蔬菜汤都有。”
她故意地回避了莱纳的问题，其实她是不想回答。
她又不是耳背，她当然听到了莱纳的话。只是，她不愿意听莱纳的。
莱纳是她的儿子，所以自己给的不管是好是坏，莱纳都要接受。之前的莱纳是这么做的，就算他坚持要分开吃，但只要自己混着放在一起，莱纳最后也都会屈服。
她没有设想过莱纳拒绝的情况，因为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向亲近母亲的莱纳，怎么舍得为了一点吃的让母亲伤心呢？
莱纳却在她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妈妈，坐下吧。”
“我觉得，我们该好好谈谈了。”
卡丽娜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然而，莱纳没有放开她，而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目光里都是坚定。
卡丽娜忽然意识到，她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个会为了母亲的喜恶而改变自己的决定的，有些迷茫的孩子了。这个已经有了接近成年人身材的少年还在逐渐长大，他有了自己的思想。
卡丽娜不得不坐了下来，一来是莱纳的手劲大，二来，她并不想跟莱纳起冲突。
莱纳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像是陷入了会议，
“我其实几天前，去看了阿尼的父亲贾利亚德先生。之后，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卡丽娜有些受伤地抬起头，眼睛里都是不可置信。因为她根本没听说这件事。
还有的就是一种难言的被冒犯了的感觉，像是手中的毛团忽然脱了线，一下子变得无法把控了。
莱纳还在继续，
“我问了自己，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妈妈，而是先去看了贾利亚德先生呢？”
“以及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从贾利亚德先生那里，反而得到了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呢？明明妈妈你才是生我养我的人。可是，我总觉得，无法在你面前袒露心扉。”
卡丽娜的身躯都有些支撑不住，像是莱纳在逼着她看那些她刻意别过目光不去看的东西，那些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丑陋和不堪，以及在压抑中，自己生出来的那么多的阴暗的心思，
“莱纳，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哈哈哈哈……”
她喃喃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莱纳的下一句话当头砸下，
“因为妈妈你，是个骗子啊。”
“我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这点。”
是的，之前有一次，波尔克跟他吵架吵得很凶的时候，曾经用他生父这件事来怼过他，
“如果他真的在乎你们的话，就算不跟你妈在一起，至少一年能来看你们一眼吧？我们出去需要手续，马来人想进来不还轻轻松松的么？”
“就算觉得危险所以不过来，至少可以写封信吧？你家收到过么？没有把？”
“所以，简单地说，你们被他抛弃了。你以为你当了荣誉马莱人就能跟马莱人一样么?别开玩笑了。”
一向在他眼里性格冲动莽撞，除了有点小直觉之外脑子不太灵光的波尔克，在那个时候对他的处境竟然看得比他更清楚。
他事后想想，也许是当局者迷。也许是他想要相信妈妈的话，所以忽视了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就像是生命将尽的时候，谁都想相信世界上是存在着万能神药的。
然而他又特别想证明，自己没有在欺骗自己。直到自己生父无情地拒绝了他之后，他才意识到，自欺欺人的自己有多么悲惨。
他没有吸取教训，继母亲的谎言被拆穿后，他开始相信相信自己是名好战士所以才被选中，然而世界并没有容忍他继续保持这样的幻想太久，马尔塞告诉了他真相，其实他不够资格当战士，他只是……侥幸得到了而已。
然后是打破了城墙之后才发现城墙里其实没有所谓的恶魔，马莱给他们灌输的仇恨和敌人，其实是一场谎言。
无法承受真相的他，便在无意识中逃避着这一切。他对自己撒谎了，意识分裂成了帕岛士兵和马莱战士两个人格。
直到现在，他曾经在帕拉迪岛度过的日子还时不时地像是子弹一样，穿透他的现实，像是电影的闪回，也或者说，他忽然就被拉进了那段记忆中。开心与痛苦像是烈日与冷风一样穿透他的胸膛，带走了他的斗志和气力。
所以他不能再继续和母亲假装着母慈子孝的生活了，即使他看得出来，母亲想假装无事发生，他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了。
如果他还是那个懦弱到不敢面对自己的莱纳布朗，那就真的对不起那些人的牺牲和流血。
所以，他要撕开这虚伪的和平，首先，就是家里这股奇怪的气氛。
“妈妈，我的床，已经不够我躺下了，妈妈你不知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是会长高的么？”
“还是说，你一开始，就没觉得我会活着回来呢？”
卡丽娜仍旧强装着镇定，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儿子啊。想要床的话，我，我今天就去买。你是在为这个纠结么？”
她当缩头乌龟当习惯了，即使被莱纳当面质问，还是在逃避问题。
她不想承认的是，其实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莱纳做的事情有多么恶劣，只是，承认的话，她就是大家眼里的坏妈妈了，而这其实也许正是她不愿意面对的自己的本质。
莱纳缓缓站了起来，
“妈妈，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当时落选了，不是铠之巨人的继承人，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我经常觉得，妈妈你喜欢的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英雄战士莱纳，而不是真正的我。”
“妈妈其实你也明白吧？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不是什么是不是马莱人的问题，他，根本不爱我们啊。”
他一向性格稳重，此刻声音中却带着哽咽，两只手握成拳头撑在桌上，好像不这样做他就支撑不住了一样，
“那座岛上不是什么恶魔，他们跟我们的生活毫无交集，怎么会是我们的敌人？妈妈你真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恨么？到底在恨什么呢？”
“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一家团聚才这么拼命想要成为铠之巨人的继承人吧？但你也知道，一开始这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吧？明明你是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这么戏弄我呢？为什么我要为了根本达不到的目标，让自己的寿命只能缩短到13年啊？！”
莱纳咬着牙，
“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没做完……可是现在时间已经不够了……”
卡丽娜哆嗦着身体，像是被扒光了伪装，露出了空虚而黑暗的内在来。
“不过，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我来这里，只是想说一句话。”
卡丽娜惊恐地抬头，这一刻，她和莱纳的身份角色仿佛被掉转了过来，
“妈妈，我们不要再对彼此撒谎了，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在妈妈能做到这点之前，我不会再回家了。”
莱纳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蔬菜汤，里面的饼已经被泡烂了，臃肿地浮在菜汤上。
“已经不能吃了啊。”
他说着，缓缓走向门边。
卡丽娜像是个无措的小女孩一样，不安地跟在后面，眼睛泛起了泪花。
在门口，她拉住了莱纳的衣角，
“莱纳，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也是不得已啊，难道你不能理解我么？”
“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是以前那样相处呢？”
她表现得好像被抛弃的那个人是她，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要离她而去。
莱纳只是看着她，然后缓慢但坚定地拉开了她的手，
“因为，我爱着大家，还有妈妈你啊。”
卡丽娜愣住了。
莱纳走了出去，一边走，眼泪却忍不住地流下。他有种感觉，如果不把这些话说出来的话，他不仅对不起同伴们，也对不起小时候那个迷茫却拼命努力的自己。
现在在哭的，不是他，而是曾经的那个受尽了莫名其妙的委屈的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走出了自己心中的那堵高墙，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然而，现在的他，还不能停下。为了失去的同伴的性命，他必须成为马尔塞，成为贝尔托特，成为阿尼，成为他自己，做一切可能的事情，只为了保护还存活的同伴们。
马莱军部的办公室里，马加特坐在桌子后面，看着莱纳刚刚提交上来的一封报告书。
他抬眼看了眼对面站着的莱纳，
“莱纳布朗，你希望始祖夺还计划被取消？这是你本人的意见么？”
莱纳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军装，
“是，我认为，对方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现在必定也采取了相应的应对措施。”
“而之前，我们就已经失去了超大型巨人和女巨人，如果继续进攻帕拉迪岛，再失去巨人的话，我们祖国马莱将会被推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
“更不用说，始祖巨人那命令所有无脑巨人的力量已经被证实，如果贸然攻打帕拉迪岛，我们不一定能赢。”
莱纳顿了顿，
“至于帕拉迪岛的情况，吉克和皮克已经报告过了。他们的战力和人口都不充足，技术也很落后，暂时无法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
“而且我听说，马莱跟中东联合的战争已经让后方吃紧了，这样持续战争下去，恐怕对祖国马莱也不是什么好事。”
马加特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打量着莱纳的脸，忽然问了个问题，
“莱纳，你觉得，为什么马莱军部开始了始祖夺还计划呢？”
莱纳一愣，
“那是因为，我们的战力和中东联合已经将近持平，所以需要新的力量来对抗他们……”
马加特点点头，
“对了，就是这个，新的力量，足以改变战局的力量，这才是我们马莱需要的。”
马加特站了起来，
“莱纳，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去河边散散步。”
莱纳看了一边的留声机一眼，那里下面藏着的分明是窃听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