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险城陷(1 / 2)
元庆三年,迁泽附属都城临川,遇大敌。半个城池一片滔天火光,铁骑踏过之处血沫飞溅。
城内伏尸几千,流血百余步。
傅寒丘摘下兜鍪,快三十的年纪,已鬓生白发,面容清朗依旧,未被边陲风沙磨去少年英气。
他兀自站在冷风里,望着眼前满目疮痍,往昔眸中过景,熟悉的一瓦一木皆牵动他的心神。
忆及旧往,他习武为将斩杀敌寇,是因十八岁那年,漠北国都毫无预兆兵临扶西城下。若非镇安侯及时得报前来救援,恐扶西城池早已失守,沦为敌寇地盘。
彼时年岁小,尚在皇城国子监修习,得知此事后快马加鞭赶回扶西。
殊不知锦衣变缟素,他们扶西傅氏就此落败,仅剩他一人存世。
“报。”
一小军士匆忙过来,踏了一脚的泥水,沾粘至鞋履,弄得脚步迟缓。
小军士说话缓而哑:“将军,西城沦陷无一生还。百姓伤亡属下已统计过,统共百余户,有千人……”
“加派人手急往救援,即便留有一息也不可遗漏,人命关天,能救则救,倘若有忤逆违抗见死不救者,斩首悬城,以儆效尤。”
“喏。”
傅寒丘面色苍白,面中微微凹陷,嘴唇泛白龟裂,几日未合眼的困乏在面上涌现。
他转头问从另一处急走过来的军士:“临川王一家子呢,可有踪迹?”
“临川王找到了,但人已经没气了,身上净是刀伤和箭矢,这该死的漠上国都,若不是近年开始养兵,我们早能平寇乱。”
言及此,来报的军士啐了一口:“尸身属下已经让军医处理过了,那女医不行,边清理边哭,属下看的着急就私自代为处理了。”
“将军,我们何时换了那女医?女子来军营里本就不合规矩……”
军士见他面色冷峻,立马知趣的噤了声。
“眼下还有王妃和小郡主没有找到,不知是否已经逃出城外,现需属下带人全城搜寻?”
“允,择日将临川王的尸身送回皇城,切记好生看护,不得有误。”
几只黑羽鸦盘旋在临川城的上空,嗅着血腥味到处找残缺遗漏的尸体啄食。
临川东城的百姓,纷纷自告奋勇前来想为重建西城出一份力。
傅寒丘叹了声:“劳烦各位了。”
“临川繁盛,国都一半军力都守在临川,谁知镇安侯执虎符领兵去剿匪,真巧啊,漠北的铁骑就毫无征兆的来了。”
一个年岁尚轻的男子,臂腕脚踝处皆绑着白缟素,还跛着一只脚。
傅寒丘在临川待了一日,见过他,带着临川百姓来帮忙城建的,平时沉默寡言,脸上也没什么神采。
“九年前扶西差些城陷,比现在临川伤亡更惨烈,我爹原是任了扶西的县官,他在家时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烂性子,但也协扶西军士抵了不少敌寇。我朝百姓骨子里向来不服外敌,要杀要剐随便他去。”
傅寒丘凝了他几秒:“扶西城统共换了三个县官,北扩后头一年上任是探花郎良奉勉,他是你爹?”
“正是,小人名唤良延。”那男子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搁置身前:“小人想随傅将军一起上阵杀敌,小人能在这临川安身也是受了临川王的关照,小人不想让王爷白牺牲,百姓皆叹可惜惋惜,可小人想报仇,此恩必还报之。”
“有此心是好,但以报仇为目的却是失了为军本心,我们本职是守护国土,护百姓周全,而非因私去侵犯他国。”
良延扬头看他:“先帝北扩也非此心,单是将军这般想,平得了丧家之怨?”
傅寒丘顿时哑了口。
戎狄如豺狼,若不北扩吞并北狄南蛮,他们必会日复一日身深受荼毒和掠夺,虽已过百年但余孽尚存,成了漠上三国都。
他未与良延多作解释,扬了扬手:“如今你在临川落脚,安稳度日远比终年戎马好,你该入学闻史,继你父亲的才学,而非随我上战场。一心向国,何处都能圆你念想。”
一番话下来,良延低下头,两臂也渐渐垂落。
“傅将军言之有理,小人年方十七,尚在少年,应当走仕途,用才学兴复国土。可小人心不平,两处都是要报得,是小人叨扰傅将军了。”
他缓慢起身离去,身影消散在人群。
不知是否是错觉,傅寒丘竟在良延身上看见了自己少年时的身影。
心如烈火,要燎尽漠上荒草,可却做了这克己守心,半步不得踏错的将军。
他与良延有过同等想法。
想安安稳稳,想娶自己所爱之人,想远离朝堂,想要的太多太多。
可生在将家,出生便注定戎马。
“还有那个临川王府的门客,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那么多突厥军一眨眼功夫就全都跑了。”
人群中悉索着始终有人在说话,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让傅寒丘一瞬醍醐灌顶,眸光大亮。
临川王不擅兵,是如何守得半城不破,被事误扰他迟钝了许多。他早该想到,临川王曾经也帮扶过一个叫徐睢的人,并让他做了临川王府的门客。
那人他也熟,做过半月的当朝祭祀,继任太常寺卿。
但只知徐家世袭至他,就断了。
是是非非他也懒作探究。
“来人,去东城寻个叫徐睢的人,身量与我不差,姿貌……”
“将军要找的人是不是他?”
副将章周拉来一辆板车,上面躺了一个人。
“他身上有一块玉牌,刻的是徐家的图纹,躺着看身量确实长,就是这脸还真不像个将过半百的。”
傅寒丘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错愕不已,眼眸微动。
徐家一直懂祭祀卜卦那些东西,而且祖辈历代为迁泽温祈福祭祀,占卜国运,但是到了徐睢这一代就断了。
不知是不是来自遥远莱掖谷族人的血脉。
徐睢现年五十有三,他有徐宴之时年近半百,也算老来得子。可偏巧他五官深邃清癯,鬓发虽白但却似二十来岁风华正盛的少年儿郎,与他身旁同躺的年轻女子正似登对。
傅寒丘过去看人,扫了一眼他身旁的女子后登时变了脸色。
有个快口的军士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说道:“将军,这不是谢家嫡出的二小姐?凉州山匪之乱刚平息不久,属下受您所托去谢府给谢老递去物件时见过,生的貌美,只是当时差些泼属下一身墨,性子倒是与容颜……”
周遭的人向他投去目光,也无人应答。
那军士的脸顿时黑里透着红,赧然的干笑两声:“实在对不住,属下是无心之举,并没有想冒犯谢二小姐的意思,你们别这样看着我……”
他正迎上傅寒丘微寒的目光,说话声戛然而止,张开的口立马合上。
傅寒丘招手示意军士将尸首收殓安葬,转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何,何逢。”那军士身子绷直着,头都不敢抬:“傅将军,属下是招收进军营里的,在故都的乡野中只是一个伐木砍柴的山野人,偶时不太会说话。”
何逢紧张焦灼了半晌,原是做准备要被罚,可傅寒丘却说:“现命你带两三军士,将这两人的尸首葬去鹿内山,别往深处去,在山脚那旁处就可以了。”
何逢听的愣神,下意识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这不是谢家的小姐么,将军作甚不将人送去谢府?”
“只管去做,旁的事不要多嘴询问,回来后找章副将领三十棍去。”
“哦。”尚未反应过来,闻言何逢脸色巨变:“啊?三十?三十军棍会,会死人呐!”
傅寒丘唇弯起弧角,嗤笑一声:“旁人都能受得,为何到你这就不行了?章副将便是受着军棍坐到这个位置上,你若能忍,下回副将让你来做。”
章周刚好走过来,闻言一怔,唇角往下垂成弯弧,非是不满,而是知道傅寒丘是在同何逢扯谎。
“使不得使不得,三十真的使不得啊,将军饶命。”何逢说着,腿不由的打颤。
“使不得?知道在我这会挨打还敢多嘴?”
傅寒丘握着佩剑的手动了一下,何逢以为他动了怒气想拔剑砍他脑袋。
何逢立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动作颇为顺滑,好似下意识之举。
傅寒丘见此状有些忍俊不禁,本无意惩罚,仅是半带警示的唬他,哪知这人这么胆小,吓得一脸惶恐。
傅寒丘正色道:“别耽误时间,快去办你的差事。”
章周配合自家将军演戏,过来扯住何逢的后衣襟,将人强硬的拖走。
“将军,听存活下来的临川军士说突厥国来犯势头迅猛,且毫无预知,来了千人,本可攻下临川城,却在半途突然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