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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丘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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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来个男子,六七个妇人。”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舡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

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

朱常家人媳妇,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

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祝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

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头略偏一偏,这拳便打个空,刚落下来,就顺手牵羊把拳留祝田牛儿摔脱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

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捉上舡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舡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那舡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舡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推过去,便喊起来道:“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f脱逃走。被朱家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

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捞起舡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搅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

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人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

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都打下水去?”急挪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寿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

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

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问道:“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舡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下惊慌。正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

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忖:“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风出去。赵寿只留下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分忖:“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则告他白日打抢,终是人命为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

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捶,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棰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直缩到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捶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准备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

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

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时,头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f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祝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朱常这狗王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治了,你打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农舡,载了地邻于证人等,把两只将朱常一家人锁缚在舱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县中,候大尹早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呈子具上。这大尹展开观看一过,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去。

将三个尸首盛殓了,吊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候。

那时朱常家中自有佃户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觑,自不必说。

有句俗语道得好:“官无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场上。仵作人逐一看报道:“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余,骨头粉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缢死是实。”

大尹见报,心中骇异,道:“据这呈子上称说舡翻落水身死,如何却是缢死的?”朱常就禀道:“爷爷,众耳众目所见,如何却是缢死的?这明明仵作人得了赵完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将别个尸首颠换了,便唤卜才:“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道:“正是小人妻子。”

大尹道:“是昨日登时死的?”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忤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

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来审。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 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

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大尹把气拍在卓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谋死。还敢巧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舡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

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谋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下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蚤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蚤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忖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朱太依着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干净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徼幸得效,便道是天大功劳,就来挟制那人,责他厚报,稍不遂意,便把这事翻局来害。往往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

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

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喹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看,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

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颈就推。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骂道:“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送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这厮元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里走上前,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丘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中气闷。

这一日闻得小二打死王公的根繇,想道:“这妇人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正锁门要去告状。丘乙大上前问了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夜,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却是你们撇掉了。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白赖不过了。我同你们见官去!”

当下一干人牵了小二,直到县里。次早大尹升堂,解将进去。地方将前后事细禀。大尹又唤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道情真难脱,不待用刑,从实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丘乙大禀说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遭一顿拳脚,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只因贪白镪,番自丧黄泉。

且说丘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元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

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丘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几日,却又了帐。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里,单单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桩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 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 ,三具尸棺,直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 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

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 ,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完。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扎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忤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赵完是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

况死的俱年七十多岁,难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当时怎就招承?”朱常道:“那赵完衙门情熟,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阖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忤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

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多时,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忤作人没做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忤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傍暗暗叫苦。

大尹把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 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起衅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减徒召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题。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丘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丘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至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忤作揭开棺盖,那丘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里小人妻子。”干证地邻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繇,丘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行走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阴府又添长舌鬼,相骂今无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交。

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再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勾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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