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裁缝(2 / 2)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发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丽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有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隔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
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迸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看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徽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