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丰都(2 / 2)
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的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一个口里说着“三枚”,一个口里道着“两谎”。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黄口黄,一个个攒着两个大拳头。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
又一群五七个,眉不竖,眼不开,头往东,脚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不死,活不活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七八九个,仰睡于地,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翻,口又干。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一群十一二个,一个个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有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稍来没下稍,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瓢。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
又一群六七个,肩上扛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提着一条绵索。真人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十四五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钱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的。真人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洒着钱的是个舍财鬼儿,那看着钱的是个吝财鬼儿。”凄惶埂上果然是长,走的鬼多,样数又多。真人见一样问一样,判官问一样答一样,不觉的走过了这条埂。却说真人走过了凄惶埂,起头一看,只见一个总门,门楼上匾着“赏善行台”四个大字。那赏善行台,琼楼玉殿,碧瓦参差。左右两阶列着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
判官领真人走将进去,彩幢绛节,仙乐铿镪,瑞气缤纷,异香馥郁,说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同真人到府堂之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判官道:“此一位萨先生,系阳世人,奏名真人,因遨游地府,今日特来相访。”那几位道:“有劳光降了。”判官道:“萨先生可认得这几位老爷么?”真人道:“在下不曾相识。”
判官道:“列位都是些笃孝君子。这位姓孟,尊讳宗。母疾,冬月思竹笋煮羹,因抱竹而哭,笋遂生,后朝廷旌奖为光禄大夫。这一位姓姜,尊讳诗。事母至孝,母爱饮江 水、嗜鱼脍,舍傍忽有涌泉,味如江 水,每日跃出双鲤,取以供母,后朝廷旌奖为中书丞。又这一位姓黄,尊讳香,年九岁,夏则扇枕,冬则温 衾,后朝廷旌奖为御史大夫。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
真人喏喏连声,乃问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司,默受天福。”真人道:“孝子这等尊哩。”遂拜辞而去。
至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悌之府”。崔判官领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判官同真人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么?”真人道:“其实眼小失认。”判官道:“列位都是善事兄长的君子,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姜,尊讳衮。令弟尊讳季江 ,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释之而去。尝为大被共寝。这一位姓庾,尊讳衮。家大疫,长兄病亡,次兄复危殆,家人皆出避于外,衮独看其兄,不去。后,次兄病疫,公亦无恙。父老咸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一位姓田,尊讳真。这一位是他令次弟,尊诗广。这一位是他令幼弟,尊讳庆。其家人议分其财,庭前有紫荆树,欲砍而分为三树。一夕,忽枯死。他贤昆仲即抱树而哭,说道:‘草木无情,尚不欲分拆,况人乎?’贤昆仲遂不复分拆,紫荆复茂。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悌道的。”真人诺诺而退。
遂进到第三所宫殿,朱碑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真人进到里面,依前的仪从,有几位乃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与崔判官一同见礼。判官道:“这几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贫道略识得几位。那二位,可是周汉亚夫老爷与马伏波老爷么?”判官道:“是。”真人又道:“那二位,可是唐张睢阳老爷与颜平原老爷么?”判官道:“是。”判官随问及真人怎的独知此四位,真人道:“贫道在阳世,云游到几处功臣祠,塑有神像。内中有几位相似着四位老爷一般。”判官道:“其余列位都是些忠义之士,皆在这个忠节之府。”真人道:“原来这几位老爷还在阴司安享哩。‘雪霜万里孤臣老,光岳千年正气完’。诚然!诚然!”遂相辞而退。
及至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以实为实,守信的君子,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实不相识。”判官道:“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 ,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矣,弃之如信何?”竟不更娶。其余列位,都是言而有信、笃实的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真人既辞而去。
又到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越恭,尝说:‘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而终,阎君喜其谦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尘,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真人道:“‘谦受益,满招损’,宜乎。这几位在阴司安享哩。”
及至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依前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真人可相认否?”真人道:“失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弟夫妇自鬻于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张,尊讳公艺。尝写着百个忍字,九世同居 。这一位江 州陈义门,亦九世同居 的。家的百犬,同牢而食。一犬不至,百犬不食。南唐立为义门。其余列位皆是重义的君子,都在这个仗义之府。”真人道:“‘世间尽是贪心者,尚义疏财有几人’。这几位老爷该住在这仗义之府。”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同着真人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认得么?”真人道:“不敢欺说,今番略认得几位。”判官道:“真人认得那几位?”真人道;“那一位李学士,尊讳本。持身清白,奉使突厥,归,卒于途,止氆被而已。有诗云:‘覆身惟有黔娄被,垂囊应无陆贾金。’那一位孙副使老爷,尊讳恒。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有警编一帙。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又那一位是赵轨老爷,为齐州别驾,入朝,父老送之曰:‘公清如水,请前一杯水奉饯’。我认这几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是。但那一位是前汉杨震老爷,为涿郡太守,暮夜辞金的。那一位是后汉刘宠 老爷,为会稽太守,召还止受一钱的。那一位是晋邓 倏老爷,为吴邵太守,惟饮吴江 水的。真人还认不全哩。”真人道:“此前朝人物,贫道实未曾相认。”判官道:“再到第八所宫殿去看一看。”
只见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真人随判官进去,依前的仪从,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见礼毕。判官道:“这几位老爷,真人可相识么?”真人道:“此也略认得一两位。那一位是吴伯成老爷,为御史鞫狱,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吴老爷说道:‘快拿去,不要羞了我眼睛’。又一位是王枢密老爷,尊讳朴。尝持节按行风俗,有郡官赠以金,王爷 道:‘汝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坚执不受。”真人认了这两位,遂问于崔判官:“先生,贫道认这两位老爷,可真么?”判官道:“真。但前面的那一位是管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左边那一位是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右边那一位是范枢密,耻华堂之污,居革门桑户。真人还未识哩。”真人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此皆汉唐人物,贫道实未识得。”遂相辞而去。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与真人还到‘罚恶行台’去瞧一瞧来。”真人道:“罚恶行台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悌、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真人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地狱门前去瞧一瞧,何如?”真人道:“地狱有几重?”判官道:“分数十八重,总数只是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