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雪崩（八）（1 / 1）

我的前半生，充满了血雨刀光，不但要生活在谎言中，还要用最冷酷的计算代替情感，我从未被人真心相待过，也从未爱过别人。如果不是遇到了他，我的心啊，也许注定在黑暗中跳动到最后一刻吧。这个男人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杂质，我能读懂他目光中的仰慕、怜惜和好奇，这目光是那么真诚炽烈，哪怕是深埋心中一万年的冰雪也被它融化了！我在他的注视下，竟重新变回了一个羞涩的小女孩，全然忘了所有的算计。我们虽然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那天，幸福就在咫尺，触手可及。

方腊看准机会，将我们已有婚约之事透露给吕师囊，然后故作大方，要将我让给他，这一来不但摆脱了我这个最大的麻烦，还能将吕师囊收为己用，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可是吕师囊，那个眼神如此纯净的男人，怎么会做出伤害我的事？而我，又怎么敢放下心中扛了二十年的担子，把自己的幸福当成最重要的事？我在摩尼教集会时当众发誓坚守婚约，若是逼我改嫁就死在大家面前！方腊无奈，只得与我完婚。吕师囊则伤心愧疚之下，归隐江湖。

新婚之夜，我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火种。我摸着这块用幸福换来的冷冰冰的石头，这就是我毕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吗？这就是拯救族人的希望吗？方腊为了表示诚意，将收藏火种的密室钥匙让我保管。我问他，将来打算如何？他说，火种已经给了他提示，他就是天命之人，等他掌握了天下，所有问题都能解决。他骗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直到今天，他还相信这些鬼话。后来，我渐渐看清了这人，他聪明有余，韧劲不足，每每遇有大事，则犹豫寡断，实在难成大器。

不论如何，我们终于做了夫妻。后来，我们有了朵儿，表面上日子越发安定，可方腊暗中起事造反的准备一日也未曾停歇。朵儿四岁那年，记得那是十月初一，一个漆园伙计向官府出首告密，将造反之事和盘托出。官府震动，准备调兵围剿摩尼教。方腊手足无措，只得在下属裹挟下仓促起事。虽然初时攻城略地，颇为顺利，但朝廷一旦将边军调至江南，准备不足的恶果便显露无疑，前线形势急转直下，不到一年，刚刚占据的六个州郡先后丢失。方腊将我们娘俩送往睦州帮源洞躲藏，随即带兵与官军周旋。后来我听说他被俘后死于京师，便潜回密室取到了火种。

从此，我便带着女儿四处逃亡，躲避朝廷和摩尼教的搜寻。好在吕师囊先寻了到我们，帮我找了一处隐秘之地安置下来。想起来，我们母女实在亏欠他良多。十几年来我潜心研究火种的秘密，却始终不得要领。直到朵儿十五岁时，她已经在那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待不下去了，有一日与我口角之后，独自跑了出去。我也只得出谷寻找。不久，我循着线索找到你的船上，发现朵儿在你身边生活的很好，她一天的笑容比在那冷清的山谷里一年都多。看着她的笑容，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既然她与你在一起能感到快乐，何必让她跟我受苦？于是我独自返回波斯，来承担这份自己命中注定的责任。

绿珠说到此处，轻出一口气，陷入了沉默。烛火晃动，将她的面部轮廓映照的忽明忽暗，好像一尊女神雕像，美得让人不忍打破这寂静。江枫至此方知，小乙一家有着怎样离奇坎坷的过往。绿珠也好，方腊也罢，都有自己的理想和使命，为了实现理想，他们付出了最大努力，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他们错了吗？似乎不能这么说，可为什么受伤最深的反而是最无辜的小乙呢？和他们比起来，自己的梦想更加缥缈虚妄，创建一个新的世界，改变人间千百年来的规则，会不会反而给更多人带来不幸？

外面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艾米娜，你这拜火的帕西妖女，如果不把火种交出来，咱们就把你的宝贝女儿烧成灰，让她去见你们的神！”

屋中三人同时一惊，绿珠与江枫一起快步来到门口，只见正对大厅的广场上，小乙被双手反绑在一根木柱上，脚下和身边堆起了一堆木柴。绿珠腿一软，几乎跪倒。这个坚强的女子，终于显示出柔弱的一面，她敢跟抓住小乙的方腊拼命，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以方腊犹豫的性格，不会真把女儿如何，但亲眼见到孩子命在旦夕，身为人母的女人，永远不能在儿女的生死面前无动于衷。那喊话的瘦高汉子正是萨义德，他将一根火把拿在手里，得意的晃了晃，说道：“我数到三，你不交出火种，就和你女儿说再见吧！一！”

“住手！我......我给你们，放了那孩子！”绿珠无法承受这样的要挟，放弃了抵抗。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鹿皮囊，将一颗鸡蛋大小火红的珠子取了出来。江枫见到那珠子，圆润晶莹，流光溢彩，似乎是某种红玉或纯红的玛瑙所制，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此时他脑海中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凭着这熟悉的感觉，他能确认这东西肯定与“碎片”有关，说不定“火种”就是那片火焰碎片！但奇怪的是，这次身体的反应远远没有头两次遇到碎片那么强烈，飘忽不定的刺痛转瞬即逝，这又是为什么？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方腊强撑着身体来到两人身旁，他低头看了看那火红的珠子，冷笑数声，摇头道：“绿珠，你便是不肯信我，我本来早已安排好了退路，若刚才你把此物交给我，怎么会有此时之事？你把它给我，我保证女儿平安回到你身边，如何？”

“住口！”绿珠对他怒目而视，回头对江枫道：“江枫，若是我死了，想办法救朵儿出去。”说罢就要向外走，江枫一把拉住她道：“您若信得过江枫，请让我去吧！”绿珠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眼神中的坦然和真诚，一如当年那个巷口张望的男子。她稍作迟疑，将珠子交到江枫手中，点头道：“去吧，去把她救回来。我相信你。”江枫握住那珠子，身子如触电般轻轻抖了一下，眼前却并未出现前两次神奇的贯穿时空的幻象。他定定神，刚刚迈步走出大门，就听方腊在背后低声道：“不要看他的眼睛！”“什么？谁的眼睛？”虽然没有听清，但此时已经走出大门，不能回头了。江枫昂起头，一步一步向着柴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