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扬州（二）（1 / 1）
江枫跟着小乙走出船舱，天光已经大亮，他眯起眼睛往小乙指的方向望去，瞳孔不由得一缩。只见不远处，一道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起初聚而不散，升到半空中被风一吹，忽然散开，像是一只巨大的乌鸦般向整个扬州城扑下来。那是狼烟！城外大营的狼烟升起，意味着金兵已经兵临城下。
江枫口中呼喝，命令水手升帆，准备出航，又让人立刻找来谢平川和秦贵商议。谢平川认为金兵向来神速，最好是立刻离开。秦贵却担心尚有不少货物人员未曾装船，如此离开怕是不好对郭守义交代。
江枫手一摆，对秦贵道：“秦大哥，人命比货重要，咱们先拉人。让商帮伙计和家属上你的船，你先走，我们殿后。”秦贵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感激的点点头，回自己船上准备去了。
江枫心想扬州城墙高大坚固，城外又有大军把守，即使鞑子攻来，料想也不会轻易失陷，因此虽然情况凶险，倒不至于特别紧急。既然高掌柜还在城中，诸多人员物资也不能不管，便带了十几个伙计下船，去往城中接应。
此时城中百姓也已经看到了狼烟，在这个寒冷的清晨，原本死寂的城市里，忽然渐渐起了一阵涟漪。百姓们惊惶的站在自家门前张望，面色惨白的互相问着同样没有答案的问题，怎么办？怎么办？
榷场衙门。“砰”的一声大响，厚重的大门几乎是被人从里面撞开的一般，向两边猛地弹开，六个浑身劲装的汉子手握刀柄，快步走出，这几人身材魁梧，步履稳健，虽是身着便衣，身上的肃杀彪悍之气却怎么也无法掩盖。几人拱卫着中间一个披着半旧黑袍的青年男子。
六人为首的一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短髯如戟，双目精光四射，扫视一圈周围，回身向那黑袍男子微微躬身，黑袍青年向他点点头，将风帽罩在头上，几人随即不做声的向码头急匆匆而去。大门一侧露出那门子惊讶的面容，他口中喃喃道：“这是谁啊？他们什么时候进去的？”
扬州行宫。象征着皇家威严的朱漆大门半掩着，守卫的士兵们不知所措的向内张望，他们能听到行宫内慌乱的脚步，甚至隐约有哭声传出。一个身着大红官袍，花白胡子的富态老者，以与其年龄不符的敏捷，大踏步走出行宫宫门，几乎与门口禁军当值的军官撞个满怀。那军官一看是竟是右仆射汪伯彦，不由大吃一惊，口称死罪，连忙退后施礼。哪知汪大人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急匆匆出门，向自家马车走去。
车夫看汪大人快步赶来，心下纳罕，怎的大人今日不到一刻钟便下朝了？汪伯彦铁青着脸上了车，对车夫喝到：“向南，去码头！”车夫惊诧道：“大人……”“休得啰嗦，快走！” 汪伯彦一声怒喝，车夫打了个哆嗦，马鞭挥起，将车子向南驶去。
走了没多远，忽听马蹄得得，数骑快马如风般从车旁掠过。汪伯彦听见马蹄声不由心惊，向窗外望了一眼，见马上骑士都是大宋服色方才放心，待仔细看时，却见自己车旁跑过的竟是刚刚会过面的左仆射黄潜善！这厮竟然早有准备！汪伯彦暗暗咬牙，数月来他和黄潜善一直跟在官家身边，从汴梁一路南逃，两人均一力主张与金议和，更蛊惑皇帝不要做战争准备以免激怒金人。在他看来，只要官家有足够的诚意，那些鞑子饱掠金银之后自然会退走。议和的话说多了，他自己都有点相信了，竟然没有提前做好逃跑的准备。想不到看起来年轻冲动的官家忽然不声不响的失了踪迹，想必早已准备了退路，连黄潜善这厮也早有准备，那马上可不是他的几个儿子和家将么？偏偏自己傻乎乎的以为天塌下来有官家顶着，眼看家小财货都要陷在这扬州，这却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有先逃出一条命来，只要跟着官家，自己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下半生就还有指望！他重重一拳砸在车厢上，怒吼道：“快！再快点！”
忽然听得路边有人喊了一声：“快看，那是黄潜善黄相公！”一个声音怒道：“他们背着包袱！这狗官，就是他蛊惑官家留在扬州，如今他却也要逃！” “打他！打死这狗官！”黄潜善的一个家将一声惨叫，被什么东西打中了头部。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宰相门下，竟如丧家之犬一般，没有丝毫反击的勇气，捂着脸趴在马背上，只是急奔。汪伯彦缩着脖子坐在车里，大气也不敢出，只盼赶紧出城。
看着黄潜善等人狼狈转过街角，人群愤怒的情绪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惊慌的沉默，这惊慌的涟漪渐渐扩大，最后终于变成无数绝望的惊呼：“官家跑了！官家跑了！城要破了！”
百姓们纷纷冲进自己家门，收拾手边能抓到的细软，牵着孩子，扶着老人，乱哄哄的走向街头。扬州东门，黑色厚重的城门紧闭，黑压压的人群渐渐拥挤在城门口，却被一排手持长矛大刀的兵丁列队拦住。一个军官站在几块擂木上，粗着嗓子喊道：“敌军已至，接张统制军令，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已经跑得有些喘息的百姓们看着眼前雪亮的枪尖，畏缩的后退着挤在一起。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去码头啊，坐船逃命啊！”人群短暂的安静之后，轰的一声扭头，喧嚷着，像一波浪头般往城南涌去。悲剧，已经注定。
赵环儿冲进一条巷子，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发现后面没有人跟上，方才放心。她愁眉紧缩的靠着墙壁坐下，呆呆的看着自己脚尖，全没注意到有一片黑色的烟雾正从整个城市上空笼罩下来。一双大脚在她身前跑过，接着又是几条腿在她面前急奔而过，然后，一声尖利的婴儿哭声终于把她惊醒，当她缓缓站起身来，汹涌的人潮已经来到面前。
人流的汇聚如同江河的形成，几万人聚集的时候，扬州的街道就像涌动着潮水的河流，当数十万人冲上街头，一起向着狭窄的城南汇聚，简直就成了人的海洋，人们挤在一起，互相推攘拉扯，喧闹着，哭喊着，到处都是呼喊着失散亲人名字的人，还有很多走丢的孩子在路旁哭泣，几匹亮闪闪的绸缎散落路旁，已经被踩了几个泥脚印，却根本无人理会。赵环儿口中刚刚发出一声惊呼，就被人流裹挟着，重新向南面走去。她只能拼命稳住身体，两手撑住身边的人。在这拥挤的人潮里，一旦跌倒，肯定没有爬起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