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瀛洲（五）（1 / 1）

刚才的一幕实在蹊跷。众人聚在船舱中商议，均不得要领。据跑过扶桑的水手回忆，以往在博多靠港时，曾经受到无比热情的接待，一听说是大宋的商船到了，围观的人群立刻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把码头围起来，甚至连太宰府的奉行都会亲自到场迎接。大宋的商船就是他们的财神爷，怎么会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更别提刀剑相向了。众人议论间，听得舱外赵石头喊了一声：“前方有船！”众人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纷纷跑上甲板观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上，果然有一艘海船。那是一艘典型的扶桑短程商船，方头身短，体量与作战用的“小早”差不多，只不过加装了一面单桅大帆，看起来摇摇晃晃不太稳当。那船本来跟他们相向而行，看到他们之后立刻掉转船头往回狂奔。可是海上行船全靠风力，哪里是说掉头就掉头的，等他们掉过头，船速还没提起来，钻风船已经到了他们身后，隐约可以看到那船上白巾包头的水手们正在惊慌乱窜。

刘四敏依着江枫吩咐，站在船头喊道：“对面船上的，我等乃是大宋海商，此来只为交易买卖，绝无恶意。且停船说话！”喊了好几遍，钻风船已经与那扶桑海船并列行驶了很久，对面船上才有了点反应。一个穿着蓝色和服的矮胖男子，慢吞吞从甲板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朝这边打量了好一会，举手向后面喊了几句话。对面的船帆缓缓降下，船速立刻变慢了。江枫也立刻命人停船，两船慢慢靠拢。江枫站在船头，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让刘四敏告诉对方，请求过船一叙。按理说海上两船相遇，素不相识之下断不会轻易让人登上自己船只，然而大宋海商的招牌显然起了作用。那船上由这蓝衣胖子做主，他心中挣扎半晌，还是抵不住诱惑，决定跟这些宋人聊聊，说不定就是一桩好买卖呢。

两船之间搭上跳板，江枫、谢平川与刘四敏过船谈话，于万里与一众水手则悄悄准备好弓箭朴刀，一旦事情不妙就冲过去救人。三人脚刚落地，那矮胖男子就上前两步深深的鞠了一躬，口中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鄙人橘梗屋元吉，乃是此船东主，欢迎各位大驾光临！”抬起头来，满脸堆笑的看着几人。江枫看他做派，不由得撇了撇嘴，这扶桑人明明不信任自己，刚才还狼狈逃窜，转脸就能装的无比热情，真是口不由心，表里两张皮。看来跟倭人打交道，必须提着一份小心，不能被他们谦虚恭敬的假象迷惑了。

刘四敏磕磕巴巴的说道：“我们都是大宋来的海商。不知，那个不知为何，刚才内城的港口以为我们是敌人，不许靠港，那个，还派人抓我们。”这几句话刘四敏说的着实艰难，说完鼻子尖上都冒汗了。那元吉却听懂了。他略一思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摇头道：“各位贵客，实不相瞒。数月前京都发生了一件大事，结果弄得天下大乱，我们商人的日子，不好过喽！”

原来数月之前，时任左马头的源氏家族首领源义朝，因为不满自己的官职比平氏家族首领平清盛低，乘平氏家族离开京城参拜神社之机，联合另一个大贵族藤原信赖拘禁天皇，发动了政变。在外的平清盛闻讯，立刻赶回京城，击败源义朝，诛杀藤原信赖，源义朝在逃跑时被手下杀死。自此，全国性的大动荡开始了，源氏领导的武士集团和平氏的力量在各地展开全面对立。九州是平氏的大后方，平清盛就曾任职太宰大贰和太宰帅的官职，因此九州大部分地方势力是支持平家的。然而萨摩大禺附近以太宰少贰藤原亲家为首的几家势力却是源氏的铁杆，两方收到京都的消息，已经开战。平家实力远胜源氏，多次以水军载兵将在鹿儿岛等地登陆烧掠。江枫的钻风船没有任何标志，远远看去有点像大一号的小早，突然出现在港口外，难怪内城守军看到他们后如临大敌了。

元吉愁眉苦脸的道：“武士大人打来打去，可苦了我们这些商人。我们橘梗屋总店设在堺，在下奉了店主之命，前往内城城下的分店查账，据说前几天城下町已被乱兵抢掠一空，只怕这九州的分店也开不下去了。”

江枫听了刘四敏的转述，便问道：“多谢阁下告知，只是还想请问一下附近哪里有可以供我们交易的港口可以停泊？”元吉眼珠一转，他知道这些宋人跨海而来，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和成本压力，如今发现扶桑内乱，必然急着完成交易，说不定可以借此大大的宰他一刀。于是脸上挂起灿烂的微笑，说道：“在下就是个商人，这港口当然知道的。只不过不同地方对各种货物的需求程度是不一样的，不知各位船上装的是什么货物？”江枫坦然相告：“主要是牛皮、生漆、牛筋之类，还有一些铜钱。”

听到这句话，元吉如遭雷击，圆溜溜的小眼睛瞬间睁的老大，这可都是战略物资啊！牛皮是皮甲的原料，也可做马鞍、护具等等，牛筋是最好的弓弦材料，生漆更是用途广泛。现在整个扶桑陷入内战，这些货物炽手可热，在每个参战势力那里都能卖出一个天价，甚至可以借机弄个“御用商人”当当。发了，发了！

江枫看这人双眼圆睁咬牙切齿，半天不说话，也不知他搞什么鬼，冲刘四敏一挥手，扭头欲回自己船上去。哪知面前人影一闪，那胖子元吉竟以无比迅捷的速度拦在了身前。元吉又是深深的鞠了一躬，用无比诚挚的语气说道：“阁下，小号正是扶桑规模最大、信誉最好的杂货店，您无需再劳累奔波，请务必与小号交易，我元吉愿以性命担保，给您的价格绝对公道，而且有在下向导，可以保证您此行安全顺利。阁下，拜托了！”元吉激动的声音微微颤抖，肥胖的上半身因为弯腰太深，几乎失去平衡，只好用两只手支在膝盖上勉力支撑。

江枫盯着他发亮的脑门看了一眼，回头与谢平川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心里讲，他并不信任这个举止夸张的胖子。然而眼下的情况是，众人进退两难，两眼一抹黑，在这战乱纷扰的扶桑，没有当地势力的合作，是不可能完成交易的。眼下不妨先答应下来，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大家谁也不是傻子，还怕被这土拨鼠一样的家伙卖了不成？

江枫知道谢平川也是这个意思，当下说道：“我们历尽艰险才到得此地，只想顺顺当当把货物出手，哪知碰到贵国内乱。能够巧遇元吉先生，真是幸运。既然您这么热心，我们也不好推辞，咱们就先前往贵店所在的港口吧。”他这话留着活扣，可没说死了就要跟元吉的橘梗屋做这笔买卖。元吉却道这些宋人已经答应，兴奋的满脸通红，搓着手道：“好好好，咱们这便启航吧。此去往东北一百里，到冲岛港可以休息补给，然后咱们沿四国海岸往东北行四百余里，进了纪伊水道就能看见堺港了，我在前面为各位贵客引路。”至于分店的事，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船比钻风稍慢，而且狭小简陋。江枫等人谢绝了他的盛情挽留，回到自己船上。

据元吉说，以往初夏是台风较多的季节，扶桑本州与四国之间的内海虽然狭窄，却波涛汹涌，且常有海匪出没，反倒是四国以南的广阔洋面较为平静。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台风仍然是海商们最大的威胁。好在这次“神风”颇给这些国际友人面子，没有来捣乱。一天后，两船一前一后驶入了堺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