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烟火人家(11):迷茫的夜(1 / 1)
罗子七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又划了根火柴,点亮了那盏煤油灯,虽说他是个对生活要求极低的人,可得到宋郑冯指示的副支书王来宾还是送来了一些生活用品,借来了一口水缸,替换掉院子里早已烂掉的那一口,让一个年轻人挑了两梢水,罗子七洗漱了一回,这才躺下准备休息。
他知道李凤岐、陈忠实让他回到达摩岭村的用意,还知道他的后面还会有人隐隐续续地到来,田县县委、县政府要在这儿,也就是他们熟悉的隗镇达摩岭村搞一个实实在在的调研,看一看,往后的路该如何走?自从48年田县这块土地解放算起,三十年弹指一瞬间,人民群众的日子到底如何,他们又在想些什么,我们生产力发展的症结又在哪里,我们的政策到底怎么样?这些问题,上边在考虑,作为他们这批复出的老干部,同样也在考虑着。三年、五年或者更长时间的禁闭式生活,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思考时间,更或许他们把自己改造成了,那些指使他们改造者初衷的逆行者,他们思考着自己的命运,同样也在思考着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人们的命运,更思考着指使他们改造者的命运。
罗子七是个不懂得大理论的人,他甚至对革命本身就有许多糊涂的认识,他一次又一次检讨过自己的过去,可总也不能与过去割舍开,他痛苦着,他为什么就不能分清阶级的本质?李凤岐曾经严肃地对他说过,苏子莲这个人,你、我和曾经在达摩岭战斗过、得到苏子莲救助过、帮助过的所有同志,可以同情,可以尊重,更可以以你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她的感恩,但,我们必须认识到,她所代表的是一个阶级,一个腐朽堕落的阶级,一个与人民为敌的阶级,一个永远也不会让广大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的阶级。
罗子七甚至有一个想法,抛开所谓的阶级,好好地过日子不行吗?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怕,甚至有一种可耻的感觉。他打开了那本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笔记本,默默地看着。那是他记载的达摩岭村的土地,岭脊、两侧的坡地,山脚下的过渡地和溱河、诗河两岸旁的水浇地。如何能引河水上山?如何能使岗地变成良田?如何能在沟沟坎坎时种上各种果树?如何把这片土地变成金山银山?
他又翻开了一页,那上面记载着一串人的姓名,刺头下面加个鸡蛋的是丰子泽,一个曾经给这片土地带来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恶梦的坏蛋,无论别人如何想,都推不翻罗子七对他的认识,他这种认识是朴素的,一个恶棍能统治这个地区数年、十数年,如果说党的光辉是太阳,也早已被他给遮掩得暗无天日了!
那个双层蛋加毛刺头的是宋郑冯,他从丰子泽的打手一路走来,竟然又让达摩岭的老百姓在恶梦里继续着,别人说他一千次好,罗子七也绝不可能承认,因为他动手打了娘,所有打了娘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人!
那个糊涂了的鸡蛋是王来宾,一个从来都没有主见的兵,甚至是守住成垛的粮食却要饿死寨子里乡亲们的负责人,这种人,手里拿着武器,却不知道用来对付谁?长着一双耳朵,只听上级的命令,却从来不听寨上人说些什么,长着一对眼睛,只看上级的眼色,却从来不看寨上人愤怒的眼神。
他们,能把寨子守好吗?怎么可能会领好呢?这种人,为什么就能长时间地占着领导岗位呢?难道上级不清楚?难道没有人向李凤岐他们反映?难道他们身上的阶级性就能发光?罗子七确实觉悟太低,他真的想不通所有这些问题,可又不得不想。
罗子七努力地不去想那些对于他而言,高深莫测的东西,他要想达摩岭温情的一面,聊以治愈他的失眠,可他的眼前却晃动着一个个虚无而又实在的人影……
那个鬼子叫吉野,一个粗壮如牛的鬼子,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吉野是他一手杀掉的,为了杀掉他,他先是取得郑二驴子的信任,又通过翻译官请吉野喝酒,雀镇的人都骂他这匹“骡子”才是真汉奸,他不管那么多,继续与吉野交往着,因为他知道,凭自己的实力,一个受过两次重伤的病人是无论如何也干不过吉野的,想调动部队,他又没有那个能力,国民党的李文彬部也好,共产党的李新治部也好,伪军的刘振虎部也好,他都调不动,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如同一匹疲惫的狼,在等待着什么,过了好多年之后,罗子七才懂得,那叫相持。
就是在那段相持的日子里,罗子七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热得透不过气来的日子,他领着吉野在雀镇的井边冲凉,一桶桶凉水让吉野很享受,他也感觉到少有的舒坦,他对着井口调皮地喊叫着吉野太君的名字,井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把一个好好的“吉野太君”给变化成了“吉野太孙”,不过,这一点骂人的小把戏吉野并不感冒,他也根本就没有识破罗子七的小花招,“太君”、“太孙”对于一个不大懂中国话的日本人而言,简直如同对牛弹琴。而引起吉野好奇的是,那井里发出来的声音,他也跑过去,对着井口一阵狂喊,罗子七看了看远近没有什么人,这才悄悄地走到吉野身后,掀起吉野的屁服,猛地一用力,吉野便竖着进了井口,那口井,他早已观察过多日,凭吉野那副粗壮的身躯,想在里面翻转,是根本不可能的。
吉野就这样被自己消灭了,这也是田县抗战史上,打死的为数不多的鬼子兵,而且是抗战胜利前一天才消灭的,城里的那个鬼子的长官老宫本,连报复的机会也没有了。也就是自己结识并消灭了这个鬼子,在自己的队长郑二驴子被枪决后,追查他们税警队的时候,他因与吉野的关系,成了第一个被国民政府关主的对象而被抓了进去,也因为他交代了杀死吉野并打捞出尸体得到证实的事,而被王廷玉树立为抗日英雄,又送到田县自卫大队当了副大队长。
而自己为什么会通过一年多的卧薪尝胆,去杀害那个鬼子兵吉野呢,罗子七内心是颤动着的,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黄苟恼那双绝望的眼睛,吉野是用刀劈了黄苟恼脖子的,是用刀刺进青良娘肚皮的,然后又狠狠的给豁开了、豁开了,肠子都流了出来,他能记得那女人喊叫的声音,绝望而且痛苦,他更感觉到,他和黄苟信等人一样,麻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鬼子走后,整个寨子的人都麻木着,任凭那两位死者的尸体腐败着,可没有一个人敢去掩埋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抱起尸体旁边那个悲痛欲绝的女孩。
后来,他为此事而痛苦过,他也问过李凤岐,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站出来?他也问过他的革命同伴,我们为什么不能勇敢地站出来?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我们要保存实力,我们不做无谓的牺牲。可为什么娘就敢去掩埋他们的尸体呢?为什么在娘面前,他就能勇敢地抱起那个女孩呢?娘不怕无谓的牺牲吗?这个问题,他没有问过娘,也没有问过他的革命同伴,因为娘不会跟他一个哲学而革命的回答,而他的同伴们则会回答他:她不怕,因为她代表的是反动的阶级,她的利益和侵略者的利益是不谋而合的。
罗子七不懂什么是利益,但他知道,他抱起的那个女孩,他为她父母报仇的那个女孩,最终成了自己的女人,尽管自己是个废人,尽管自己比她大了十几岁,尽管自己这些年从牛棚里出来又进监牢,可那个女人总是默默地追随着自己,这,又是什么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