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回(2 / 2)
刘月说:“妈,你说咱家那三个大男人为甚喜欢聚在一搭拉话,话还多得不行。”乔兰说:“还能为个啥,你家小强子就是一话痨,那两人还就喜欢听他唠叨,都叫他带坏了。”刘月咯咯乱笑:“妈,我看那三个大男人就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省油的灯。”乔兰笑眯眯地说:“那还用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他们三个说话做事儿是不是都象像皆。”刘月仔细想了想说:“妈,想想还真的象你说的。还是你观察的细,还真有些象,一丘之貉。”母女俩东拉西扯,离题万里,拉着不着边际的散散话。三个大男人同样也在品茶、喝酒、闲扯,一家人在一齐好不快活热闹。
平反了,快平反了,烦心事儿一少,全家人绷紧的心弦一松下来,轻快的情绪就开始渐渐弥漫在空气中,向千家万户浸染、漫延。心情愉悦,自然一切都渐渐美好起来,看什么都可顺眼,连打骂的声音好象都少了许多,小了许多。
刘林的事儿一出,喜子就晓得他完了,他的家族梦破灭了。张申的事儿一出,他就晓得他跌进了万丈深渊,一辈子也爬不起来了:“有些事儿啊,就不能碰,谁碰上那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可有的选吗,在生命与名声之间,只能选择生命,这有错吗。可是谁又晓得自个儿的难肠呢。在时代的洪流面前,自个儿就是只一拍即碎的小船,容得下说半个不字吗。答案显然是不能,可往后这人咋做吗,事咋做吗。一辈子要强的婆姨疯了,甚事不用管了,操了一辈子的心,这下不用再操心了,送回老家也便宜,可往后的日子咋过吗,一群不大不小的娃娃还都指望养活呢。”他咬牙切齿地在心底给自个儿鼓劲打气:“再难,也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拨云见日终有时,守得云开见月明。活了大半辈子,我害怕过什么,有甚过不去的,且行且小心吧。”
刘家大院的一大家子人分头去干自个儿的生活,听广播好象形势一天天好起来,刘林的事情一天天也有了眉目。在大家伙儿的期盼中,公家的正式文件下来了:“刘林的事儿定性为冤假错案,恢复名誉和待遇。由于人已经去世了,待遇落实到家属身上。抄走的财物已经散失,无处查找,赔偿了些钱。工资按规定补发,也是一大笔钱。”
拿着强子捎回来的文件,乔兰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老天啊,你总算开眼了。”
女人锁定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小人物,就在所在的农场。她只是想小小的惩戒他一下,可万万没想到后果竟然这么严重。
婆姨最近的诡异举动被男人看在眼里,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最近你是不是在准备给你爹报仇呢。”女人吓了一跳:“没有的事,我好好的。”男人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握紧她的手说:“我都知道了,你叔咋死的,以为我不知道。咱是两口子,说好不离不弃共渡一生的人,一个人的力量哪有两个人的力量大。有甚事,我都跟你一起扛。其实在家里看了爹留下的那些信笺日记,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女人沉默半晌说:“我只是怕你担心,又怕你不让我做。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跟你好好说说吧。”她一五一十把自个儿的想法和盘托出。两人打那儿起,就开始策划这事。男人带着她回上海过年的时候,托人买了一台录音机带了回来。回到农场,两人只要下班回到家就关起门,偷偷摸摸开始策划准备,干了半个多月才停当。
那是一个农历月初的晚上,新月如钩,天地间一片朦胧。一个男人喝高了,摇摇晃晃在巷子里穿行。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慌不择路拼命跌跌撞撞往前跑。正低头急跑的他,听见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狗蛋,狗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害死了谁。你不记得了吗。”。男人往身后一瞅:“没人啊。”他再往身前一看,一个阴森森的人影闪现在他的面前,脸上泛着青光。他吓得赶紧往旁边的巷子跑去。这样的情景,反复闪现,又莫名其妙消失。他不知不觉就越跑越偏,跑出了生活区,跑到库房区。这回,他身后一直传来断断续续阴森森的声音:“狗蛋,狗蛋。刘林还记得吗,张申还记得吗。刘林来找你了,张申来找你了。刘林要跟你拉拉话,问问你的良心有多黑,是不是被狗吃了。张申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还没死。你看着我,看看我是谁。我是刘林,那个你打死的人。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我是张申,那个你害死的人。你咋还没死,你咋还不去死。我要你跟我一搭死,跟我走吧。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今儿个死定了。我要你死,跟我走吧,你跑不了啦。”男人往前一瞅,那个泛着青光的影子又一闪而现,一闪而逝。他心里慌成了一团乱麻,只晓得昏昏沉沉的向前跑,可背后倒处都是阴森森的声音,前面倒处都是泛着青光的影子。他一边跑一边喊:“别找我,别找我,求求你,别找我,跟我没相干。”他越跑越慢,越跑越晕。他晓得过去自己眼瞅着死了的人,如今找他索命来了。他无意中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阴森森的声音在前面传来,泛着青光的影子站在他身前的不远处,一动也不动了。
男人鬼打墙一样碰上泛着青光的影子四五回,耳听着阴森森的索命勾魂音,终于崩溃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在影子阴森森的话语引导下,断断续续哭诉着当时的情景:“那时候,上面叫我们好好审问刘林,看能不能审出点什么新的黑材料,好立功。能不能审出点什么好东西,也能立功。刘林听不懂,还犟得很,不听话,我们用的手段就开始加码。我们中间有个街上混过的的二流子心狠手辣,出了不少折磨人的新点子。我不敢干,可总有人敢上手,手段一次比一次残忍。我说这样迟早出人命,也太那个了。可有人干这事儿干上了瘾,一次次变本加厉折磨刘林。刘林也渐渐看着不对劲了,动不动就挖苦讥讽那些人。有一次,刘林好象特别激动,一个劲在那儿骂,刺激得那个二流子一棍子打在刘林头上。刘林倒在地上,再没起来。这人也慌了,几个人商量着,连夜把刘林的尸体扔进了大海子。大家伙儿对好说法,就说我们审不出啥睡着了,刘林半夜跑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跟上面异口同声说刘林不见了,不晓得跑哪去了,是不是畏罪潜逃了。没过几天,有人在大海子发现了一具男尸,好象说是被人打死的。后来上头来人说了,刘林是畏罪自杀,溺水而亡的,往后大家别议论这事。大家伙儿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张申的情形也差不多,可张申是活生生气死的。当时正赤精身子吊在那儿,顺手就弄了个上吊的现场。大家伙儿串通一气就说他是上吊死的。那会儿形势一片大好,全国江山一片红,死个把黑五类,上面也没深究,草草了结了。”
男人一个劲磕头,一个劲哭诉。等他抬头的时候,巷口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月光阴森森的照在巷口。男人昏昏沉沉地往家跑,不晓得咋回的家。打那天起,他天天晚上做噩梦,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言语一天比一天混乱。农场里的人都传说,那人十有八九可能撞见鬼了。男人不久就彻底疯了,整天傻笑着在农场里胡跑乱逛。女人晓得那人没救了,已经彻底疯了。她心里有些忐忑,可她并不后悔:“心里没鬼,这世上哪来的鬼,鬼就在人的心里。”
草原上的日子清苦些,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可也没太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少了一点儿知识熏陶的睿智,多了一份自由随性的畅快。古力奇这二十多年过得还算惬意,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跟冲击,只是忧伤舅舅的不幸离世,担心妗子一家人的安危。这些年,他悄悄去镇北走了不少趟,想着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活过下去,就劝她搬来自个儿过活:“报喜不报忧的妗子很有主意,一定要硬挺下去啊。她总是说人活着就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有个好名声。活着有气性,死了也安心。她跟强子叔过日子以后,日子过得还算平稳,身子还算硬朗,无病无灾,也就放心了。”
到处听说拨乱反正的事情,他动了心思,跑了一趟镇北。妗子跟强子叔待他很热情,强子叔又是递烟、又是端茶。妗子感慨地说:“奇子,你婆去世后,上你那儿的次数少了许多。如今班车天天开,有空我们就上你那儿去转转。我看镇北包产到户了,你们那儿咋样。”古力奇坐在炕上抽着纸烟说:“一样样皆,把牧群也分了,单干了。咱如今也算人丁兴旺,大几十号人,分得不老少,我想着分成两拨,我带一拨,大小子带一拨,在一搭放牧,也好有个照应。我有个想法,不晓得能行不能行。”
乔兰说:“有甚事你就直说。”古力奇说:“我琢磨着想叫孙子、重孙子们中间想好好念书的娃娃到镇北这边来上学,听说这边教照的好,考上好几个大学生。”乔兰笑着说:“这才几天,咱家一门考上三个大学的事情就传到你那儿啦。能行,这事儿我能做主,要是过来了,我安顿小强子好好教照咱自个儿的娃娃。只要想念书,小的放金鸡滩,大的放城里头。”强子说:“如今快落实政策了,房子会慢慢发还回来,地方宽展,再不行,住校也没问题。有我跟你妗子照应,小强子教照,肯定没甚问题。他都教出了三个大学生,要多叫他出出力。义子、沐生、凌子都考上大学了,都快走了。”古力奇惊奇地说:“真的,那可得好好跟他们拉拉话儿,啥时候小强子回来,好好喝口。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给二老添麻烦了。”乔兰说:“一家人,有甚麻烦不麻烦的。如今三个娃娃上学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的,多些人住着也热闹些。你俩拉着,我去做饭。”古力奇跟强子在炕上抽烟拉散散话,说着近期身边发生的新鲜事儿,强子说:“算算,最近发生的事情还真多,话题也多,说甚的都有。”两人越拉越觉得如今这世道不知不觉变了,古力奇说:“瞅着都是往好了变,这下有盼头了,好好等着吧。”
又一年的春天来了,薛芸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跟朵格桑花一样,娇艳俏丽,她爹娘却没什么喜色,一脸的愁苦。薛勇回农场继续干回老本行以后,整天泡在地里,务弄他那一亩三分地儿,好象能种出来个花似的:“芸儿在农场上了小学,一天天出落得栓整了,也不晓得长大后能弄出个甚事来。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娃娃挺省事,上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来不叫大人操心。家里门外甚活都能上手干,帮上忙。可这女娃娃一点也不省心,就爱跟一帮男娃娃们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大了可咋办。要在过去,这年岁都该嫁人了,阿新就不能好好管管,当爹的又不好说。听天由命,看娃娃的缘法吧。”他想着想着就歇了干生活的心思,坐在地头的垄上抽闷烟。蜜蜂在禾叶间嗡嗡作响,蝴蝶在地头的野花丛中翻飞。他瞅着绿油油的田地,心情畅快不少:“娃娃有娃娃的日子好过,大人都是瞎操心。那段不堪的日子咋也忘不了,少奶奶印的书送来好几本,还送来不少书,说睁眼瞎甚时候都不行,有空识点儿字,念点儿书,日子也好过些。阿信识些字,我也识些字,又有字典。少奶奶、少掌柜来的时候也能问、能拉,后来农场还组织了夜校识字班,如今念书没甚难的。这样挺好,日子不无聊了,放羊那会儿,也随身带本书,念念也就不那么孤寂了。”
那马匪头子的身影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好象他说他叫阿力,就叫阿力吧。阿力人不错,也有脑子,可就是命不好,遇上的人手都是些烂人,混日子的。他也沾染上些下三滥的习气,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干下不少瞎事,跟鬼子差不了多少。手底下的人也是视人命如草芥,把脑袋瓜子别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手,成不了个甚事,跟鬼子一样样甚。少奶奶把他们编排成一类人,也没咋写错。我跟阿新在书里成了主角,想起来就好笑,也不晓得她咋想的。
阿力很奇葩,身子是挺壮实,荤腥乱吃,百无禁忌,也是一种活法,可世人终难接受。搁在如今,也是个挨枪子的命。那段日子,阿新从来没提起过,做恶梦的时候也是眉头紧皱,一脸苦色,一身冷汗。前些年发作的次数就少了,好象看淡看开了许多。有了娃娃,就再没发作过。我倒是释然了,对阿力还有些念想,那也是个苦命人啊。他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了,我的这条命啊,他没要,也算对得起我了。虽说灭了庄子,他们也差不多死光了。说回来,人死债消,谁又能够逃过命运的摆布,谁又能避过那些乱纷纷的世事。要怪就怪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吧,人活在世上,谁也没明面上看上去那么无辜。虽说有些不得已,那种事儿还是少干,那些人还是少交,谁干谁受罪,谁交谁倒遭,没个好。”
男人跟女人准备回城了,两人骑了两匹马,出了农场的大门,眼瞅着走得慢腾腾的枣红马,男人有些感慨:“小红如今已经老了,不复当年的风采,要不是月月的坚持,早就上了农场食堂的餐桌。”两人信马由缰,慢腾腾地走到大海子,走进了那片熟悉的格桑花。花丛较前繁盛了许多,两人下了马,手拉手走进花丛,徜徉在花丛之中,不由自主说起了那个瞎编的故事。
女人悠然地说:“强子,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男人一脸神往地说:“永远忘不了,早已刻在这里了。”他指了指自个儿的脑瓜,深情地瞅了女人一眼。女人说:“咱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神奇的山谷,你看能行不。”男人说:“能行,我来主笔,你来校对完善,请妈润色定稿。”女人说:“咱先悄悄的,写好了再跟妈说,妈可是小说大家,小年那会儿写的小说轰动一时,可畅销了。”
榆生跟信子第一时间就听说了能回内地的消息,赶紧找人打问具体细节,安排行程。信子专门去了趟赵先生那儿,请教他该不该回去,敢不敢回去。赵先生沉思良久说:“如今可以回去了。过去回乡的申请也递上去不少回,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办下来回乡证。如今放开了,有空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看如今这局势还算平稳,分批次回去应该可行。最近我想了个事情,既然你来了,给你顺便讲讲。翻开地图,地球上最好的地方在南美,最差的地方在欧洲。南美有什么,客观地说,要什么有什么,地上有树,包括草,地下有矿,包括油。有啥树呢,有土豆、玉米、番茄、辣椒、烟草、甘蔗、香蕉、棉花、向日葵、可可树、橡胶树。有啥矿呢,油、煤、铁、铀,还有金银。有句话说,上帝爱南美。再说欧洲,地上平地少,山地少,冷得要死,潮得要命,地下要啥没啥。有句话说,上帝要它多受些磨难。欧洲在大航海时代以前,那是多灾多难,比如说黑死病,流感,比如说上帝之鞭阿提拉,蒙古人长子西征。饥寒交迫是有好处的,大航海,欧洲征服殖民了全世界。工业革命,欧洲经济统治了全世界。衣食无忧是有坏处的,南美人成了别人的矿工,任人欺凌宰割。南美成了第三世界国家聚集的大洲,所有国家无一例外,稍微比非洲混得好那么一丁点儿,毕竟人家祖上富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的这句话一语道破天机。洲如此,国如此,人亦如此。
资源丰富自然条件好的地方容易发展起来社会主义,环境恶劣自然条件不好的地方容易发展起来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是一种信仰,过于执着了些,干得太狠了,容易产生吸血鬼,特性接近蚊子。吸血的目的只有一个,造蚊子,生生不息,无孔不入。社会主义是一种追求,过于理想了些,想得太美了,容易产生懒冥鬼,特性接近乌龟。迟缓的目的只有一个,过得舒适,活得长久。美苏两国就是明证,你慢慢思考。你如今要回内地,家业看形势眼瞅着要壮大了。既不要成了吸血鬼,成天就想着赚钱,惹人恨。也不要成了懒冥鬼,沾上投机取巧的习气,丢掉信义二字,招人烦。凡事低调些好。”信子郑重地说:“先生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还是坚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踏踏实实做我的生意买卖,不会掺合那些没明堂的事情,我既不想做胡雪岩,也不想做沈万山。我的根在镇北,我的业在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