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一天黎明,对面又来了,男娃感觉到了压力:“对面火力好像比平日里密集了许多,说不定要来真的了。”战况一阵紧过一阵,不断有人被爆头,被击中,哭嚎声一片。受伤的人一个个被抬走、扶走、拖走,男娃紧张的顾不上瞅身边的状况,一门心思瞄准射击,再瞄准再射击。如同往常一样,他打光了身上所有的长枪子弹,只剩下一只长官特意赠送装满子弹的短枪。这短枪是一支崭新的勃朗宁,他平日都舍不得用,可天天还是要拿出来擦拭保养一番:“这可是心爱的宝贝。”
枪声渐停,他晓得今儿个的战事结束了,正准备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战场,突然有一只手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拉住了他的脚腕。他定眼一看,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子斜靠在战壕的拐角处,依稀好像是喝过酒吹过牛的兄弟。他赶紧弯下身子,准备将他扶起来,背回去。那人使尽全身力气,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嘶哑声音咕噜着:“我活不成啦,给我来个痛快吧。”男娃大声喊:“有人吗,快过来帮忙呀。”可没人应答。那人使命抓住他的裤腿,用祈求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在说:“兄弟,快呀,疼死爷爷了。”男娃咬了咬牙,强忍住心悸,用手闭上那人的眼睛,掏出手枪塞进他的嘴里。那人脸上终于抽搐着露出一丝笑意,身子也放松下来。男娃颤抖着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扣动了扳机。一声闷响,那人身子软瘫在地上。
男娃把枪擦了擦放好,定定的看着地上歪斜的那人。那人神色如此平静,如此安然,仿佛睡着了一样。他的眼泪顺着沾满灰土的脸颊往下淌,留下两条清晰可见的白痕。他愣怔的瞅着眼前的那人,一动也不动了。直到有人拍着他的肩头唤醒了他,他才发现是长官叫他来了。他一声不吭跟着长官往回走,长官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见。他机械地迈动脚步,行尸走肉一般,仿佛失了魂。他不晓得咋回到住处,咋上床,咋醒过来。
午后的阳光依然灿烂,推门而出的他感觉又活了过来:“昨天只是个噩梦吧。”他拾掇好,一脸麻木地走在街道上,过往的人群好像依然恍惚,如在梦中。他走进常去的酒馆,坐在常坐的位置。伙计自动拿来几碟小菜一壶酒,他定定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刺眼的光亮,眼泪又自动涌出眼眶,一滴一滴洒落在衣襟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张望坐在了对面,自顾自的喝酒吃菜,没说一句话,没提一个字。男娃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良久也端起面前的酒盅喝干,又就了一口菜,慢慢的咽下去。他长舒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跟他讲了遭遇的事儿,好像压在心口的石头轻了许多。张望没说什么,只是端了一杯酒,示意干一下。男娃干了杯中酒,就了一口菜,给两人的酒杯斟满,端起示意干了。两人推杯换盏喝高了,才相扶着出了门,一直走到塬上。金色的阳光里,男娃搂着张望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象脚下奔涌向南的河水,永远流不到尽头。等他哭够了,张望才慢条斯理地说:“谁都有第一次,习惯就好。人这一辈子,经历什么,就拥有什么,心里的沟沟坎坎都需要自个儿去翻越,谁也帮不了谁。林子,回去吧,还有很多事儿需要我们去处理呢。弟兄们的葬礼今晚举行,迟了就赶不上了,去给弟兄们好好送个行吧,走啦。”
没有战事的时候,当兵的一天操练完毕,习惯在酒馆,窑子厮混,男娃喜欢跟相熟的人吆三喝四、勾肩搭背上酒馆喝上两口小酒,听这些个糙老爷们侃大山吹牛皮,看谁能把谁侃晕,看谁能把谁家的牛吹死。有个把人能讲段子,荤素搭配,想听什么张嘴就来,真是长见识了。男娃不会讲段子,可他会讲故事,听来的,看来的,有煽情的,有诡异的。男娃很会讲故事,在家跟婆姨对讲,出门给朋友胡讲,讲得娓娓动听,动人心弦,情到花溅泪,诡说鸟惊心。就这水平,男娃晓得自个儿没有婆姨讲得好:“连一角角也顶不上。”
男娃还会唱酸不溜丢的镇北酸曲,有天他不晓得从哪儿得来一把三弦,去酒馆的时候,边拉边唱了一段:“总兵大人小年间,荒唐事儿没少干,半夜起来串门子,钻进被窝就和面。饸饹床子压饸饹,腥汤刚好直冒汗,城内锣鼓震天响,惹得后生心烦乱。后生起身穿衣裳,出门听见有人喊,贼人来了快上墙,后生抛下命蛋蛋。蹬台上城往外瞅,满眼尽是枪眼眼,提枪上墙死命射,贼人躺下一大片。一战成名入行武,自此名扬声震天,一生征战保家国,身经百战没回还。可怜家中俊婆姨,独守空房泪涟涟,娃娃成人爹不见,圪梁梁上眼望穿。”
刚弹唱完,满屋子军汉都拍手叫好,张望笑着调侃:“这曲子听得糙汉子们直流口水,恨不得立马跑到你们镇北串门子去。”男娃心头暗乐:“这才哪到哪儿啊,镇北街头比这酸得可多了。”
这段时间男娃常跟人喝酒,杂话怪话多了,酒量也练出来了。他心有所感,写了一篇小短文,名字叫镇北酒歌:“镇北人喜好喝酒,打哪儿开始的,已不可考。好象有了镇北人,就有了酒这玩意儿。镇北人离不开酒,就象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蔓,几天不喝,心里就空落落的,好象生活缺了点儿什么,没了滋味,蔫巴了,枯萎了,没精打采。
镇北的男人喜好女人,打哪儿开始的,也不清楚,好象天经地义,自然而然。镇北的男人一天也离不开女人,就象水缸里没了水,灶火里没了炭,生活立马过不下去,一时三刻也等不了,没了精神,丢了魂,泄了气,失魂落魄。
也不晓得打哪儿开始,镇北人把酒跟情黏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歌谣,叫酒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那是人生的感悟,英雄的情怀。镇北人的酒歌没有这些情怀,那太雅致高冷了。镇北人的酒歌都是热辣辣、赤裸裸的情歌,又叫酒曲、酸曲,也叫道情。那是无尽的思念,道尽男欢女爱,赤裸裸的,火辣辣的,酸溜溜的,跟烧酒的味道差不多,所以镇北人的生命赞歌里,只有酒跟情。人生几何,唯有酒歌。
打小我就一直在想,我们镇北人为甚又爱喝酒,又爱唱歌,最爱边喝边唱,无论男女老幼。一直到长大以后,听老人们说古,才明白一点儿其中的缘由。
我们镇北是个半耕半牧,半工半商的地方,普遍老百姓的生活模式不是男耕女织,跟其它地方不大一样。
男人们混得好的,不是拦羊汉,就是西口汉,混得不好的,不是揽工汉,就是讨吃汉,刀耕火种的黄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镇北人。喝口烧酒,离家的人就不那么想家了,醉打马虎,睡得也香了。唱声酒歌,胸中郁积的闷气,在吼喊中,随酒香散去,心里就畅快了。天一亮,男人们就抖擞着精神,起身了,上路的上路,做生活的做生活,一个个干劲十足。
男人们都是搂钱的耙耙,经常出门不在家,一走短的十天半月,长的半年六个月。他们一生都在行走,家就是个歇脚的地方。只有老了,走不动了,才会停下他们行走四方的脚步。
女人们都是攒钱的匣匣,平常在家里做茶打饭,养娃娃,养庄稼,养猪,养羊,养鸡鸭。一年四季,她们整天围着锅台转,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纺线、织布、缝衣裳,挑水、担炭、扛大梁,料理家务、管理财物手捉把拿。
这么一种生活模式,出现了两个难以回避的现实存在,串门子越串越乱,酒歌越唱越酸。歌酸得溜溜的才好听,门串得溜溜的才是男子汉。成年烂谷子似的礼法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名存实亡。周边农耕与游牧的人都很难真正理解镇北这种地方出来的人的想法跟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