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思之默之(1 / 2)
日上三竿,回笼觉毕的少年人伸着懒腰走出了房门,开门即见码成一溜的八英两卫,廉衡受惊地哎呦后退:“这是要阅兵呢?”他气色肉眼可见的好转,整个人重新焕发着生机,同三日前那风中残烛判若两人,不愧是药鬼“三换一”秘丹,尽管这弱鸡比之如虎八英还逊色非常,但起码,你看着他不用再非常揪心。
施步正两步跳来,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胆一肥竟还想上手捏他脸,廉衡“啪叽”一声打开他手:“我可不是俺家阿蛮,你想欺就捏。”
施步正“哈呦”道:“你个仗势欺人的忘恩负义,瞧主子在身边了就……”说到主子,施步正忽然回魂连忙跳回队伍里,排秋豪左侧,掩口悄声提醒他:“豆苗,主子打早脸就不晴,像有烦心事,你今天可长点心省点事,千万别碰他火头上。”
秋豪挖眼施步正,尔后意味深长看向廉衡,说他那眼神意味深长其实是抬举廉衡,因这根细头发的金睛火眼其实已饱含凶色、饱含不满、饱含探究、饱含无奈……反正就是对廉衡的看不顺眼已抵达顶峰。
廉衡对秋豪的惧意比之任何人都来的猛,因此人心智接近他主子,遇事冷静处事周全,更重要的是他明察秋毫,明胤再是百龙之智,出于对他的特殊情结也只能“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看不到他最大的问题,但此人不同,他绝对已看出端倪,只是碍于明胤威严而闭口未提。
廉衡连冲他假笑的勇气都没了,唯避开他眼神转道施步正:“二哥,我饿。”
施步正:“谁叫你睡到了太阳晒屁股才起?饿着。”
廉衡委屈:“你也学那细头发欺负我?”
施步正噗嗤一乐:“还有你小子怕的人?”
廉衡:“人家可不比你,他是你主子心头好左右臂,他是人间正道,他是世界中心……人家可不比俺一脸土两腿泥,人家可没有不行,人家大中至正浩气凛凛,人家出泥不染才高行洁,好似这皎皎檐月,宛如那天山雪莲……”
……
施步正拍着大腿完全笑没了声,其余知道细头发所指之人皆强行憋笑,只苦了沈安和贺子遇摸不着笑点正心,勉强干听干乐。他们从未跟廉衡照面,自然不知他口中调侃的细头发是谁。沈安跟着傻乐一会后捅了捅左侧夜鹰:“他说谁呢?”夜鹰默不作声,他无趣侧头,又捅了捅右侧的贺子遇,示意他问追月。
贺子遇不堪其扰,自己也确有好奇,便低问追月:“追月,天山雪莲指谁呢?”
追月听笑话不嫌事大:“排头那位。”
排头那位?
沈安贺子遇对视一眼,立马站端站正。
这时门咯啦一声由外向内拉开了,八英两卫立时肃然危站。廉衡闻声转身,边走边道:“肚里有粮心里不慌,二哥,我去吃饭。”他小脚趵趵,走地奇快,实是不愿瞧见开门出来的人,但他高估了自己腿功,病态多日如此疾行,他脚踝猛然打软,摆了几下扑面趴倒。好端端走的个人突然就朝地吃土,看着滑稽却根本笑不出,因为他打摆子的腿,列位英雄都看到了。
明胤开门出来只瞧见一颗后脑勺,对廉衡如此避而不见更为上火了,但那突然打摆子的腿将他烧了一早的愠火瞬间浇灭。他一步跨前,二步未落,就见少年后抬手一拦:“站住!”
大人物迈出的脚定在原地,前了一前退了一退,原地踟躇竟不能挪。
廉衡收回擦破皮正大肆渗血的手,牙根咬得铁紧,一寸寸地先挪成跪姿,尔后咬牙切齿站起来,攥了攥火辣辣的手掌,背着一伙人自嘲:“男人嘛,哪里跌倒就让他哪里爬起。好险,若非俺矫捷以手撑地,鼻子铁定砸扁,到时免不了低声下气求药鬼为我隆鼻……”他边说边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拍着月袍上沾染的灰,顾不上疼,心里只天大庆幸,是啊,要没那两手死撑,他一击倒地必磕成头破血流,若再给磕昏过去,来个军医……乖乖,简直不敢想象……他讲究十足的拍净袍子,随后便一步一步望后厨去了。
平夷卫只是大明千万卫所里小小一个边卫,加上伙夫捏起来强强百人,这几日佛光普照才迎来明胤一行。那百户长提心吊胆直怕亏待了凤子龙孙,夜以继日亲自上阵牢牢盯着贵人们一切所需,眼见廉衡朝后厨去,他从角落里瑟瑟站出,冲明胤掬了个直角躬,忙匆匆去追。好在他真颇有眼色,边追边不忘吩咐角落里寒蝉仗马的卫兵去拿药箱。
襄王爷如被钉子钉在原地纹丝不动了。若廉衡对他没有如此推拒他都不用如此摘胆剜心,但他把他推开了,且如避蛇蝎。三天前,他还给了他一眼万年,给了他一句诗……他心伤悲莫知他哀,他究竟了解他多少?他到底隐藏着多少伤痛?他身体差成如此时至今日他才豁然反应?!自以为耳聪目达洞若观烛,原也不过予智予雄。
秋豪最不忍视他主子这副尊容,有心无力片刻,出声对施步正道:“你和夜鹰去看着他。”
施步正夜鹰得令而去。
膳堂里施步正用纱布缠好廉衡左手,便问他要右手,廉衡将右手勺子塞给左手,没事人一样继续吃,施步正难得严肃,也难得他这号天天有喜的人物竟也能愁云惨雾,他道:“我以前还不知道,你这么能忍。”
廉衡呵呵道:“没你主子能忍。”
草莽:“别跟我打哈哈……你告诉我,你,你腿脚究竟有什么病?”
廉衡哈哈失笑,反问:“你怎么不问我整个人有什么毛病?”
草莽迷惑了:“……整个人?”
廉衡放下勺子,苦笑:“我无处不病,尤其这”,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意指他最病入膏肓的是脑子。
草莽……
夜鹰……
两位好汉直觉他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一直跟他们打闷子斗咳嗽,实在不应。孰不知,廉衡此言实出真心,如果他脑子没病,他就不会追庙堂之高,不会拿驸马之荣,更不会吞下那粒小小丸药……
原本要在平夷卫再歇两日,等少年元气完全归位,但廉衡心急,他最浪费不起的就是时间,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下,施步正麻着胆子跑进去跟他主子请旨。明胤允了,也许从此以后,对于廉衡的一切要求,他均会答应。
不过,这只是也许。
沿平夷卫向西南,至慢五日也能抵达云南府,廉衡入云南境,理当先去拜会云南王,但他心急如焚要去见正在临安府的尤孟頫,一行人只能舍近求远沿块泽江、顺南盘江,一路望南行。
但他们过云南府不入的事,惹躁了沐家二小爷“沐南”,他罔顾明胤交待,心觉那帮苟延残喘、支离破碎的敌军已不成气候,留了亲信待在元江府继续围困前袁余孽,领着一小撮轻骑就策马望北奔,只为来调笑他的小表弟,简直是烽火戏诸侯。
他这一走,将同样在孟艮府围困永夜盟的沐云差点气过去,但骂归骂,他只能连忙令手下几个精将火速驰援元江府,免得灭袁之役功亏一篑。
沐南在河阳成功堵截了明胤一行。
秋豪望见他时也是差点给气背过去,但他还不能将他咋,与其将他咋还不如将自己咋。其实他该料到的,这位云南王次子,别看比他主子大出两岁但心智没熟,玩性比之唐敬德更浓,还更多几份野性。闻听明胤脱身出走,去接当朝新晋驸马爷,还过家门不入,这位公子哥哪能不来一觑驸马爷“尊容”?啊,这该死的好奇心!
明胤脸色冷得能结出冰。
沐南熟视无睹,顾自探头探脑望车里张望,迟迟不见“丽影”,便不怀好意地冲明胤大声喧哗道:“喂,您那俏驸马呢?怎不下车见人呢?羞了?”
明胤脸色冷到快要冻住云。
沐南怯了怯,干咳一声干脆绕开明胤,打马近车,隔着车窗轻佻道:“驸马爷天姿,不愿让我等俗人瞧,是为留襄王爷独赏么?”
秋豪:“小王爷。”
沐南才不理他,嘭嘭敲了敲车窗道:“不说话啊?架子够大呀!可以可以,我这位小表弟将你豢养王府三年多,别的没传教,起码这‘烟不出火不进’伟人样儿,学了个十分像。”
秋豪脸彻底吊长:“小王爷!”
马车里仍无动静,廉衡安泰的仿佛外面不过犬吠。
沐南屡碰鼻灰,粗粗咳喘两声,掉转马头望向明胤:“怪不得传言你为他两度拒婚,能和你活活搅出场男色绯闻来,敢情也是因为‘同道中人’遇一块了。”言毕他不无淡讽,“您二位蹲河边,水都绕道流。”
车内人翻身换了个惬意躺姿,靠软垫上包着被子,兀自看自己书,对其叫嚣闻若未闻,心态好到不行,仿佛其不是嘲讽而是夸人。
明胤肃声命令:“你,迅速回营。”
沐南傲娇道:“我不,要出事也早出事了,也不在我这半天一天,再说,我走的时候还真知灼见地派人给我哥传了口信呢,他估计早派人去镇场了。”
这可真是个心宽体胖、想得特开的活宝贝。
若非明胤有先见之明,临走前重新进行了布防,真不敢保证这会没出乱子。
明胤回头看了看马车,下最后通牒:“日过午牌,你给我走。”
沐南心底早虚了,打哈哈道:“好好好走走走,怕了你了,唐敬徳跑袁军阵营胡来你怎么不说他呢,我不过跑出来散会心,你就要吃我一样……”
随着他的话落,是掀起的车帘。
俏俏的、略显病态的少年,缓缓钻了出来,素冠素袍,肌如白玉。他挺直腰杆,凝住眼珠,直直盯了几眼坚甲利刃的沐南,随后只盯了一眼明胤,便游目四望看起景来。他稍稍递了点眼色给施步正,草莽立即下马放好马凳,掺着他下了马车。
他望着江侧一望无垠的草坡,道:“一汪秋水挽青纱,好景。”
施步正这炮仗,哪能闻得到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大喇喇道:“可不,你一直憋车里哪能看到外边的好,打早还经过一片莲塘呢……”草莽一拍大腿,“俺咋没想起给你摘几个新鲜莲蓬吃……”
廉衡失笑:“也就你这擀面杖,直,待我以诚。”
明胤自廉衡掀起帘子,就虚了,廉衡这一语双关,直如刮了他一耳刮子。
秋豪自沐南开口说话时,就恨不能糊上他嘴。要知道这几日,廉衡跟他主子唯一一次主动说话,就是恳切地问有没有他姐姐菊九和唐敬德消息,他当时赶在他主子之前斩钉截铁回答说“没有”,他主子亦选择了沉默。如今遭沐南一嗓子宣扬,他们就成了欺骗,不管这欺骗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大局,总之是欺骗了。
明胤看着那薄薄的人一默如雷,秋豪看着他越来越怂的主子默不作声,只抬手示意大队人马原地修整。
江流狭长弯曲,宽不过数丈,施步正足尖点地,就来了个一苇渡江,然后他从对岸又几个蜻蜓点水,飞到了这边的一个缓丘上,老远就扯嗓子喊:“豆苗豆苗,这里有野鸡……”
话未必,已经占据缓坡高地、进行卫守的叶昶扯了把他,道:“他现在是驸马爷,你从早到晚豆苗豆苗喊谁呢?小心陛下治你的罪。”
草莽:“俺又不在陛下跟前喊,这儿又没有眼线,谁还能告我不成?”言讫挥臂再喊,“豆苗,来这来这,哥哥给你逮一只叫天子玩。”
廉衡闻声而去,跟着他去的是沐南的目光。他好整以暇打量眼身侧脸色不明的襄王爷,望着那形影温吞、步伐虚浮的、整个人看去犹似一张薄纸的少年,打趣道:“怪不得丢下千军万马,跑六百里外去接人。这长得是够俏啊,比我想得俏太多。”
明胤不说话。
沐南翻个白眼:“真不明白您这种人,长嘴是不是只为求美观?说句话能缺您一块肉吗?好赖您反驳我一句成不成?”
明胤:“你难道无他事可说?”
沐南:“既然他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又是我的事,我说他不很正常?”青年搭他肩头,斜挎着身体戏谑,“我这人思想不封闭,你要真是那什么,我跟你还是兄弟,不过,我可提醒你,他可是驸马,建议您还是……”
明胤望着那一纸身影,低低道:“他是,恩师遗珠。”
沐南:“恩师?哪个恩师?是傅……”见明胤沉闷如雷,青年斜垮的身体倏然站正。
在这方南镜,面对傅家残存遗珠,明胤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着眼前人。
廉衡缓缓爬着坡,实在爬不动了,干脆停半坡不走了。他冲草莽指了指高飞低游的叫天子(云雀),施步正拍了拍胸脯,尔后盯紧几低空滑翔的云雀,瞅准时机腾地窜天,赫然窜空的大物将云雀们吓得一呆,再等要扑翅高飞,已被草莽一左一右攥了两只在手心。四面八方传来歇息将士们的喝彩声。施步正落地后,想起什么似的展手放走一只,握着鸟“承让承让”地去到廉衡身边。
草莽将云雀转他手心,忽伤感句:“要是阿蛮在就好了,另一只也就不用放飞了。”
廉衡摩挲着云雀脑袋,温声道:“他现在正是学业着紧关头,不能浪纵,以后还有机会呢,你伤什么心。”
施步正嘿嘿嘿的没说话。
少年见他心情灰淡,只好道:“去抓条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