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论矿定罪(2 / 2)
这是一位老实朴素的坏人。
至此他已然明白,忽而与他掏心掏肺的吏部天官亲家公,将所有财富转至他名下,不是出于嘴底的信任和姻亲,而是想找他顶缸,倘使将来东窗事发,他可替他背走所有大黑锅,还不得不、甚至是甘心情愿地背锅,一如此时;而那位步履安详、将他设套骗往云南又凭空消失的黎先生,是谁的阴子,他大概猜出;这幕后操盘手将他大费周章诓去南境,更绞尽脑汁说服马万群将全部财产转与他,目的是何他依旧猜出了大概。
他还能挣扎什么?
马万群还能心疼什么?
纵然此时此刻,马万群亦幡然醒悟,日前忽告假要去探病好友的黎先生是个暗礁险滩,他也实难接受如此结局。他伸手空抓了抓在埋首援笔自罪的徐恩祖,绝望地喃了声“不要”。
苏学岑脸色灰白,出恭为由离开大堂。
人群将视线从他身上回落至廉衡身上,这位替东宫“擅自”出面选择放弃徒有荣誉的徐恩祖而留下手握实权的马万群的少年人,可真谓六丁黑煞!毋庸置疑,自他展露头角,前后煎逼过多少人?单论东宫,先是驱逐了太子太傅杨鸿礼,此番又倒掉一个太子少保徐恩祖,外带策反了一个刑部尚书佘斯况,祭天了无数党附东宫的小吏,赢家最大是谁呢?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徐恩祖的供状是直接呈递明皇的,黄奇起身托过罪状时扫了眼各大钱庄所寄存银两及举国兼并的土地时,不禁愣怔。
马万群仿似窒息,急汗瞬间浸出一身,尔后整个人虚了软了下来,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什么都没了,毕生经营化为泡影。
而我们这位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少年,忽噗嗤一笑,人如粉面桃花,起身从忙忙端来降暑汤的陪吏手中截走汤药,悠悠走至马万群身边,放下茶杯,将他搀了把高声道:“晚学随身携有速效救心丸,大人来颗否?”
马万群强自撑气立起骨架,眼神恨不能生剥他皮,少年莞尔再笑,将茶杯往他面前再送了送,俯首低语:“您可千万撑住咯,魏缙揭举案和江西铜矿事,还没开审呢!”顿了顿,叹声再道,“您贪墨额合计超康王府数倍,您若还惦记着煽动太子爷收拾我,您就大错特错了。”
马万群死死盯着他。
廉衡:“若非想要收归这些金银,太子爷如何会允我胡来?陛下又如何会?马大人聪明无双,理当明白自己的气要自己咽!您也别恨我,谁叫您府邸家奴一不留神被人绑去了云南?廉某人乃一见缝下蛆的主,不借机榨干您血,也不符合我邪门操守。”
马万群眼里含血,含恨,死抓着扶手撑住了自己。
少年人眼里含春,含笑,众目睽睽下回归原位,调整个舒适坐姿聆听黄奇继续审理案犯。
徐恩祖带下去后,该审其他几个小嫌犯了,因马府家奴在列,马万群同理回避。
马府几个家奴,由惊魂甫定的冯化党率先温柔审之。几个仆从的用处只在于激化马万群和那鬼太郎关系,并非要借此拖扯马万群,因而他们只需据实交代自己如何被绑往云南又如何被塞进矿里的简略经过即可。
绑他们的九宫门精卫,故意漏出些马脚将线索直指“血刀留”,是以,此时此刻灌进众人耳里栩栩如生真的不能再真的控诉,就是:血刀留的人截走了他们。
血刀留的人截走马万群的人?
马万群何等聪明,至此,他如何会信他的人真是被血刀留截掠的?他矢口一笑,好毒的手腕啊,将他和血刀留的人攀扯上关系,比直接给他一刀还阴诡。
只听黄奇道:“若真是血刀留的人绑胁了你们,那他们目的是要栽赃马大人了?”
为首家仆点头如捣蒜:“必然如此。小人对天发誓,我们几个在半昏半迷间,真真地听到和看到了他们转移赃钱、密谋如何陷害我家老爷的话的。”
黄奇:“照你意思,这大红山铜矿是血刀留贼窝不成?”
家仆:“必然是了。”
说大红山是血刀留贼窝,倒也名至实归,只是马万群没料到这一出的目的还是为了扯出血刀留或者说他们背后的那位鬼太郎!他眼皮倏尔抬起,顿然明白了廉衡方才的“明皇为何会由着我”“太子为何会允了我”的话,原来,他们不仅冲银子去,更冲这背后的人去。
他们皆已发现了其人的存在。
那他,被襄王府如此一套,就会被太子狠记一道,太子对他的耐心再失去三分,明皇对他的忍耐也将所剩几无。马万群再次急站,晕眩间,一股寒栗从头浇到脚——明晟能忍他贪,决难容他的首鼠两端;明皇能忍他贪,决难容他伙同逆贼挑衅皇权。
时至此时,谁还能相信他跟那个人素丝无染呢?
他该最初就下定决心同明晟交告那个人的,然而用心险恶的黎先生拦住了他。时至今日他再交待有何用?
避身里堂内,苏学岑站起来鹰鹫般盯着马万群,作为一个下级胆敢如此直目上级,可见马大人已惹了东宫众怒。
苏学岑:“马大人,血刀留放着那么多人不绑,为何偏偏绑了您府邸家奴?您家家奴一口一个大红山铜矿,是您早就知道了这个铜矿的存在?少保大人是您的人领去云南的,您将他推出去顶缸,置太子殿下于何地?”
马万群百口莫辩:“老夫说我是被有心之人恶意陷害了,你能信吗?”
苏学岑不说话。
佘斯况静坐一角默默无闻。
马万群将话矛急转佘斯况:“好手段啊,能将令弟令公子从金翼眼皮底调包,厉害啊。”
佘斯况啜口茶,反问:“马大人这话何意?”
马万群为他淡然之态冲顶大怒,愤然脱口:“云南那两座银矿不一直是你儿子你兄弟打理着?明明被曹立本的人全部围堵在矿里移交给了金翼,他们人呢?为什么变成了那几个人?”
佘斯况嫌恶道:“捉贼捉赃,大人过分玩笑可不好,此地乃都察院而非酒肆茶楼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万万不行的!”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云南有几个矿,矿里又由谁打理,堂下跪着的那几人又是谁,我觉得冰壶秋月的马大人是绝然不知的,倘若马大人确定自己能知道,下官以为您大可到前堂去说道说道,说人犯有问题,说经营银矿铜矿的是我佘某犬子和胞弟,叫他们前去我家拿了他们便是。不过,凡事讲证据,大人一面之词若要有信服力,除非您告诉他们您也参与其中,最知全貌。”
苏学岑神情不明望向了佘斯况。
马万群眼仁含毒盯了他片晌忽放声一笑:“好啊好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佘大人锋芒现在真够锐不可当啊。敢问佘大人又找了什么靠山不是?”
苏学岑瞬又紧紧盯着佘斯况一颦一蹙。
佘斯况呵呵一笑:“人在恨中逝,娇花化厉鬼。大家红利一块分,断头我一人,既将佘某推至最前赶尽杀绝,佘某还不能垂死挣扎一下了?”他不觉瞥眼四周,“都是追随太子殿下的人,就算佘某已无能效力朝廷无格跟随储君,也请您不要如此下石。佘某家眷得存,那是上天不欲翦灭我佘家的根。大人若非要斩尽杀绝,那我也不见得不会鱼死网破!”
马万群被顶得一字难回。
外堂,自徐恩祖承揽罪责后就再没人揪着私矿深问了,皆知上到这一层已足够了。亦没人敢深究本该祭旗的佘斯况,缘何能全身而退?几名小吏所供出的线上官吏,同康王府管家所供,多有重叠,于是整条私矿链就明显的浮现了,主脉一损支脉自灭,过分细查也就没那个必要了。在后续缉拿过程中,官府凭借襄王府暗助,云南整条矿线上的大官蛋就基本被摘尽,轻者贬黜重者砍头。
私矿十年之内势难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