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2 / 2)
赵自培站定徐徐转身,指了指额头意味深长道:“这,是被陛下最爱的钧瓷洗砸伤的。”吐出这道雷后,他利索转身款款尾随佘斯况望刑部去了。
刑部衙门这个月忙到人仰马翻,但苏学岑和其他负责查寻康王府白银案的三法司官员依旧一筹莫展,如同顺天府衙査悬案的队伍一样,案件毫无头绪,就像卡死在什么地方,幽暗通道里挡着一颗巨石,堵得他们连脚都挤不过去,却又分明从微末缝隙里窥见光明。
苏学岑虽说只负责康王府白银案,但顺天府衙魏缙的事已有所耳闻,魏缙背后是马万群,马万群背后是东宫,他自难袖手。佘斯况赵自培回来后,他如常问询几句案件进度,便开始旁敲侧击他们进宫情状及明皇旨意,佘赵二人金人缄口连声咳嗽都没给,双双踱回佘斯况堂官值房内,将从顺天府衙誊抄来的所有证据图册铺案桌上,对坐各自低头琢磨心事。直至深夜,二人也未曾交流一句。
他们各自琢磨很多,共通之处也并非没有,其中一点就是都渴望知晓他们走后明皇的雷霆行动。
他们想去瘦竹园,襄王府对皇宫动静要比他们灵敏百倍,然他们不能,适此关头他们断不能出现在瘦竹园。就在二人眉头越蹙越紧时,施步正“嘿嘿嘿”的没肝没肺笑从头顶房梁悠悠飘下来。
佘斯况失惊抬头:“你又什么时候进来的?”
赵自培习以为常,反如释重负道:“廉小相公遣你来,肯定是探得了宫中消息。不要闹了,快下来。”
草莽羽然坠地,兀自嘿嘿傻笑:“大人您可跟俺家豆苗一样聪明。”
赵自培亦笑着接过信,将面前一盘糕点递他手心:“你坐边上边吃边等,我们看完了要写封回信。”
施步正点头:“豆苗也说了,你们以后最好别再去瘦竹园了,那差不多已成襄王府公开圈养他的地方了,你们去了有害无益更容易受倾轧。尤其最近,园墙之外都不要靠太近,有什么事俺会来找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写信让我带回去就成。”
赵自培颔首,施步正抱盘糕点脚尖一踮燕跃梁上。
佘斯况难得有心情调侃:“赵大人跟这位英雄很熟嘛?!”
赵自培直言不讳:“三年了,自然熟。”不设防他如此坦诚,佘斯况舌桥不下,赵自培却展开信封边看边道,“佘大人也会和他很熟的,只要佘大人愿意‘忌口’。”
佘斯况沉默好一阵方道:“就怕忌口忌得晚了。”
赵自培正好看罢内容,将信札对折递予他,恳和道:“驸马爷都让你知道建州的事了,就说明你忌口不晚。”
佘斯况接过信并未着急阅览,置放桌前面色愈加凝重:“说归这么说,但是云南那边的上差回来,人证物证俱全,百口莫辩我又如何能脱罪?”
赵自培:“这信,有两页,第一页论的是江西,第二页是云南,赵大人可以先看看第二页。”
佘斯况头一抬望向他,赵自培辅以友善一瞥,下巴微微指了指他桌前的信。佘斯况拾起急速浏览,览毕望回赵自培,几难相信:“这……这……”
施步正傻兮兮声音这时又从梁上飘下来:“瞅你这失惊打怪样。远的不说,南境谁坐镇不用俺细说吧,何况俺主子亲去了云南,想让你佘大人家眷困在银矿里出不去就绝对出不去,想赶在金翼之前把您家人调包了,也是碎碎的事。”
“但是我的线报说……”
“您那些线报同我们比?”
佘斯况仍是惊奇不解:“即便如此,查剿银矿由云贵总督曹立本亲自执行,此人耿介忠正行事果决,若是内弟亲侄被人调包他绝对第一时间发现,可至今没见他上旨奏报人犯被调包一事?”
赵自培呷口茶,抬头望向施步正,草莽竖个拇指给自己道:“有俺就无隔墙耳,大人有话放心讲。”
赵自培放下茶盅慢吞吞道:“曹立本三年之内从都查院左佥都御史升任至云贵总督,一方封疆大吏,除了能力出众治蛮有功,背后总得有岱岳。”言毕他掐指比了个尺寸之距,“朝里无人,纵然天赋奇才也只能到达某个高度。”
佘斯况这一惊不小,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噤:“这,佘某,佘某未能从青萍之末窥测到襄王府这股飓风是佘某迟钝。”他犹疑好一刻才道,“赵大人敢把这话讲给我,想必也是经过驸马爷同意的。既然肯把这事知会我,那就是不想置佘某于死地了。”
“除狼续虎,七寸不在于杀贪。”
“或者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佘。”赵自培闻言会心一笑,佘斯况怅然一叹,“佘某今日不妨当着驸马爷身边的好汉给你们抛个心:如果我在方才之前还因担忧举家安危而对襄王府留有三分戒备和不信,那么这封信之后,佘某对襄王府戒备全无,只余感激和赤诚。如若襄王府不嫌弃看得起,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自培拦了拦他:“赵大人肯抛心,敝人代驸马爷表示敬意。但,想必您还是没有听明白施步正方才的叮嘱——少去襄王府名下的瘦竹园,以防不必要倾轧——襄王府在朝不结不党,而我们,联系的也仅仅是廉驸马一人而已,跟襄王爷毫无瓜葛。”
“您的意思……”
“驸马爷要的,不是你剥离一个东宫再投向一个襄王府,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能为朝廷衷心做事的干臣。”
“可是我……”
“我明白佘大人担忧之处,不妨说句实话,就连我赵自培也不是仅仅能靠那几两俸禄活着的,何况佘大人作为一部尚书,管理这么大一个衙门,上下打点接待送行哪个地方不花钱,如果不贪恐怕您也坐不住这个位置。”
佘斯况苦笑:“子理兄倒说了一句实心话。那我也再交句真心,小贪没错,但我太贪了,跟着马万群将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我知道,如果驸马爷没看上佘某,可能这次顺着这盘棋局直接就亡了我佘斯况,一如纪盈父子一样惨淡收场。但驸马爷给了我一条生路,我晓得他只是在意背后的干系在意白银在意钞政,亦缺人手支配,才会留我不死。佘某虽非嗅觉灵敏之辈但也不是庸徒,既然不死,又知晓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终极结局,佘某他愿没有但听差遣。”
赵自培笑望施步正:“他的话你可记住了?”
草莽摇头点头:“差不多吧。”
赵自培:“记得回去转述驸马爷。哦,无需复述原话,按你习惯语讲给他听就好。”
草莽嘿嘿尬笑,扔了块糕点塞满嘴。
掏心话叙罢,赵自培方示意佘斯况速看第一页信纸,阅毕好回信。
第一页信,自然是明皇对江西建州采取的雷霆行动,是啊,那么在意至上皇权的皇帝陛下,怎会对建州拥兵、江西铜矿及劫杀富商以筹措庞大军资等诸多逆事而无动于衷?江西铜矿、云南铜矿、劫杀富商、建州兵马,这桩桩件件串一起必然无假,王几乎不用派人去佐证,就像赵自培佘斯况一样相信这一切绝非偶然。
据襄王府线报,赵佘出宫后,王急令谭宓秘派一队人马前往江西勘查铜矿背后、马党之外的另一恶势力,同时叫狄武秘遣骑兵前往建州刺探军情。如若这两件事背后,操纵人真是某些个皇子亲王,那么,他就要出动敖广和相里为甫这两位皤皤国老来止乱治暴了。
一如昌明十年,大型风暴前,手握重兵的敖广冲锋陷阵斩敌俘寇;大型风暴后,八面圆通的相里为甫正理平治息事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