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宫皇子(2 / 2)
辽穆宗却瞪起了眼睛:“德让小子,回头跟你老子说,你都晓得进宫来陪明扆,他倒好,不肯来见朕。朕都有段时间没见他这老东西喽!”这话看似粗鲁,实是透着亲热,韩德让之父韩匡嗣与穆宗本是少年时的交情。只是穆宗继位之后,嗜杀多疑,喜怒无常,韩匡嗣也得战战兢兢,唯恐一时不慎,触犯了他的逆麟。
韩德让只得笑道:“主上抬爱,臣父不胜荣幸。只是他素来畏酒,怕主上拉着他喝酒,故而不太敢来见主上。”穆宗近年来酗酒厉害,尤其喜欢拉着人喝酒来昭示他的宠信,实在令人吃不消。
韩德让自幼陪伴耶律贤,穆宗等已经习惯,然他心思机敏,知道穆宗兄弟来必是有事,不等穆宗示意便告罪退了出去。以耶律贤今日之城府心思,应对穆宗兄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穆宗见韩德让走了,扫视一圈室内场景。他虽然多疑好杀,然则面上对耶律贤却是极好的,有什么贵重之物一摆手就赏下去了,耶律贤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就能够得到。
他每隔几个月都会来此看看以示慈爱,这室中若是简陋了,主管之人就要掉脑袋,所以耶律贤室中摆金设玉,俱是极贵重又难得的。但与其他皇族相比,少了他们常有的弓刀,而多了几架书。
穆宗见书桌还有未收的笔墨纸砚,走到书桌边,拿起书看了看,却是《史记》,上面做了许多批注,显见主人看得十分用心,当下微一皱眉:“明扆,你又看这些汉人的书。都说过多少遍了,骑马『射』箭那才是我们契丹男儿的本『性』。看这些汉人的书,只会身体越来越弱,脑子越来越呆。”
罨撒葛亦劝:“是啊,你忘记了你祖父让国皇帝是怎么失去皇位的,你父亲世宗皇帝是怎么被谋害的,就是因为看多了这些汉人的东西,相信了这些,才得罪了各大部族,失去了他们的拥戴!”
耶律贤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回答:“儿臣知错了,只是儿臣身体太弱,不能出去骑马『射』箭,关在宫里闷得很,看这些东西解解闷罢了!”
辽穆宗看着耶律贤,心中却有些复杂。耶律贤这样病弱无能,是应该让他放心的。但一想到开国以来屡次为推行汉制而导致的皇族斗争,又让他从内心排斥这些让皇族沉湎和异化的东西。耶律贤也是皇家子弟,居然沉『迷』这些,令他有些怒其不争,但耶律贤一向乖巧温顺,又是病弱之体无法习得弓马,他这一支从来就醉心汉学,这种种又让他觉得放心。
因此心中盘算片刻,穆宗便只是摇摇头,装作极度宠爱耶律贤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扆,你就算多病,找些别的乐子吧。这汉学不是好东西,害了你祖父,害了你父皇。”说罢,他放缓了语气,“先皇驾崩时,你才四岁,是朕收养了你。朕一直把你当儿子看。我与罨撒葛无子,将来这皇位,还是要传回给你的。咱们契丹人是弓马立天下,你老看这些汉人的书,把自己弄得像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够让部族们服你,让那些宗亲们大将们服你呢!”
耶律贤心中暗惊,穆宗素日虽然也有此类嫌弃他不事弓马的话语,但是说到传之皇位,却是第一遭,忙一阵急咳,又赔笑:“咳咳,主上言重了,儿臣何德何能,怎么敢担此重任。您看我一年倒有四五个月卧病在床,只求多活几年就心满意足了!”说罢,长叹一声。
罨撒葛听得不入耳,斥道:“胡说,你年纪轻轻的倒说这些话,岂不叫我们这些长辈听了伤心。”
耶律贤深知罨撒葛素日便以皇储自居,方才穆宗说出这样的话,他留心观察罨撒葛反应,见他毫无异『色』,知是两人间有默契,笑道:“皇叔说笑了。主上和您正当盛年呢。我听迪里姑说,主上能够一口气饮上一二十斤的酒,每次打猎群臣加起来都不及主上一人多。明扆对你们只有羡慕和仰望的份儿,这辈子只怕连主上的十分之一也赶不上呢!”
穆宗这几年酗酒过量,弓马已经远不如从前,但被耶律贤这样一说,还是受用:“哎,哪里的话。不过喝酒打猎,本来就是咱们契丹的男儿本『色』嘛,算不得什么。”
罨撒葛见两人说得热闹,便指了『药』碗问身后带来的御医:“迪里姑,这是什么『药』?”
“是臣开的宁神之『药』。”
罨撒葛皱眉:“怎么,你又做噩梦了?”
耶律贤低头不语,神情中却似有些难言之隐。罨撒葛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一事,转头看了看穆宗。穆宗亦是想到,拍了拍额头:“怪我,那天拉他喝酒,叫鹿人去取鹿血,没想到让几个贱奴扫了兴。杀了几个人,没想到竟吓到了你。”
耶律贤苦笑:“主上亦是好意,只怪儿臣胆小无用。”
罨撒葛问:“怎么会这样呢,迪里姑,你是御医,明扆的身体这么久,怎么还没治好?”
迪里姑忙答:“禀太平王,今年冬天大王的症状好像更严重了,经常噩梦连连,最近又惊悸昏厥过好几次。”
穆宗顿时又不悦起来:“朕让你好好治疗明扆的病,你怎么越治越严重了?朕说过,要不惜代价。只要能够治好他的病,要什么样的『药』,只要你说得出,宫中所有的奇珍异宝都可以拿来用,宫中没有就下旨全国进贡,我大辽没有的,到其他各部落甚至是到大宋吐蕃去找都可以!”
罨撒葛亦道:“对啊,说白了一句话,明扆,只要你的病需要,就算是活人脑子,主上也可以现杀了给你用!”
耶律贤听到“活人脑子”时浑身一震,隐约听说穆宗为了治疗隐疾,竟听信了女巫之言,杀活人取心胆入『药』,心头恶寒,忙掩饰道:“主上的恩德,儿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只是儿臣自那年受惊之后,这身体就没有办法恢复。迪里姑已经很尽力了,这也是儿臣命中注定的事,怪不得御医!”
穆宗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一点心气也没有。整日说什么命中注定,身体不行。我看你的身体不好,肯定是因为骑『射』太少,这病才越养越差。此番春捺钵,我看要让你跟着韩德让多去跑跑马,免得在室内没事看这些汉书,越看越呆。”
耶律贤苦笑:“这……”
“就这样定了。”
耶律贤无奈,只得应是。
穆宗忽然想到一事,嘿嘿笑了:“你今年也不小了,趁这次春捺钵,找个可心的姑娘吧,早早成家立室,也教你父皇在天有灵,能得些安慰。”
见耶律贤面红耳赤,穆宗大笑,摆摆手走了出来,其余诸人,自然也随他一起而出。走出永兴宫,穆宗方站住脚步,对罨撒葛道:“好了,我也依着你的话,去看过明扆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罨撒葛与穆宗是同母所生,这些年一直是他的左臂右膀。穆宗登基之后,宗族不服者甚多,他一口气平了数起谋逆案,将一众叔叔侄儿兄弟杀的杀,关的关。
这些年来皇族人人自危,不免你咬我,我咬你,连罨撒葛也被扫进案中。但罨撒葛经此一役之后,不但洗清了自己,更令得穆宗愧疚,对罨撒葛是更加信任倚重了。
罨撒葛沉『吟』了一下,叹道:“明扆这孩子虽说是养在宫中,但终究你我都忙,我也是才听说,他自你那日酒宴之后便不能入眠,这件事竟无人来报。是宫里有人怠慢他,还是他自己蓄意隐瞒呢?”
“那又如何?”穆宗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可这几年酗酒之后,变得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了。只是有时,他又如野兽般有着诡异的敏锐。
罨撒葛这几年越来越为穆宗倚仗,也越来越陷入举目望去诸事可疑的境地,闻言叹道:“所以我才劝主上来看看他。若是别人怠慢,见了主上过去,也当会有改善。若是明扆有心隐瞒,那也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居心。”
“你怀疑他?”
“如今一看,倒也放心了。看来他的身体的确不太行,这『性』子也孤僻胆小,倒是不妨的。”
“他们这一支,也真是……不知中了什么邪,个个都喜欢汉学。跟他那祖父、父亲一样,天天就知道读书写字,喜欢那些汉人的东西。哼,这又有什么用,咱们契丹人,是靠弓马取得江山的。玩那些汉人的东西,谁会理他!”穆宗说到这里,忽然又想到一事,“倒是李胡还有那些宗室野心不小,这次春捺钵,你帮我看着他们一些。”
“皇兄,事情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辽穆宗忽然叹了一口气:“明扆……还记得当年,屋质和思温『逼』得朕不得不发誓,有朕在一天,定保得他平安无事。所以,这些年朕好吃好用地养着他在宫里,还真养出一些感情来了!朕希望他能够好好地活着……”
他看了罨撒葛一眼,眼中的含义,罨撒葛看得明白,他活着,明扆自然也能活,若是一旦有危机,那么,明扆便不能再留。
这十几年,这个孩子从四岁到十九岁,在宫中渐渐长大,固然是他自己足够温驯低调,也是穆宗虽有杀他之念,却因为种种原因一再犹豫,终究还是让他活到了今天。
辽穆宗拍了拍罨撒葛的肩头:“你得给朕多看着点。”
他没有儿子,这些年来,已经将罨撒葛视为继任之人,罨撒葛自然也是明白。两人并肩走着,说起朝中事务,罨撒葛便将自己对群臣的一些疑问拿来请教穆宗:“思温最近似有些异动,几次三番阻止皇兄行事,我总觉得他一直不曾真心跟从我们。”
他既知道穆宗有心许他继承皇位,自然开始观察群臣,却总觉得北府宰相萧思温不冷不热,似乎隔着一层。但见穆宗对萧思温却一直委以重任,不免心存试探。
“萧思温是后族难得的才干之士,这朝中每天几百份奏章,要没有他,朕还不得把它一把火给烧了。他的『性』子就是如此。”
穆宗的关注点,只在于谁对皇位有所企图。他对繁杂的国家政务十分厌恶,一股脑全丢给下面的臣子。这几年在国政上更多地倚重萧思温,所以萧思温虽然态度始终那么不冷不热,反令他更为放心。
罨撒葛又劝:“皇兄亦是太过信赖韩匡嗣,我看他这些年来常常出入明扆宫中,他对明扆投入的时间超乎他应尽的范围了,难道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内情?”他是疑心,明明穆宗已经如此倚重韩匡嗣,而韩匡嗣还对耶律贤如此上心,莫不是……这个汉人也存了几方投机的心理?
穆宗笑着摆摆手:“你太多心了,匡嗣出身如此,又没有多少土地奴隶兵马,能有什么作为?匡嗣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看着谁弱了,就多关照着些。再说,韩家小子和明扆一起长大,自然也是处出感情了。”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在祖母述律太后帐下,他与韩匡嗣的结识,便是如此。这个汉家臣子,或许是学了医术的缘故,对于弱小之人特别关爱。他如今身为皇帝,『性』子日益暴戾,但是对这少年时便始终关心照顾他的人,终有份不一样的容忍度。
“再说,如今朕也不过是用他的医术罢了。”穆宗沉默片刻,又徐徐道。
罨撒葛见状,忙道:“皇兄,既然萧思温和韩匡嗣你都能容忍,那太保楚阿不的事……”
辽穆宗表情忽然转冷,阴鸷地说:“我知道楚阿不是你的老师,可是,你不要为那些叛逆求情,以免坏了我们兄弟情义。”后族、汉人,他可以轻饶,世间最可怕的,其实还是来自亲族的谋算。
罨撒葛脸『色』一僵,在辽穆宗的瞪视下,无奈低头拱手:“是,皇兄。”
注释:
[1]官名,唐朝武则天时置,初掌仗内飞龙厩马。辽朝置为北面飞龙院长官,为诸厩长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