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 / 2)
以拓跋乌所探知的情报北燕的睿王爷此时正留在北夏国的地界上看热闹。在那边既可以很快得知西魏与并州的战况,又能将陈留王叛『乱』的情况一览无余。
当初他好不容易开条件把睿王爷送走,如今又得将少司命请回来。这勾起了拓跋乌很不好的回忆。
他忆起了那天夕阳下的奔跑,陈留王世子萧雅治两头敲诈。自己和睿王爷竞价抬价,掐得头破血流而萧雅治那个无耻之徒坐收渔翁之利汉人都这么会做买卖吗?
最终西魏的合作对陈留王更有利因此他得到了萧怀瑾的密报。
后来北燕又与西魏达成了私下的交易睿王爷欣然退让离开并州。但少司命在临行前留下了一面血鼓说但若需要北燕相助可击此血鼓他纵在千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
那面鼓拓跋乌一直收着,待随军祭司走后他便找了出来。借着天光,他仔细端详,鼓身不大,两面以鲜血染就经过岁月沉淀血『色』隐隐发褐,风迎面吹来,夹带着血腥味。
“咚咚……”他的手掌落在鼓面上,发出闷响,鼓身震颤。
拓跋乌击打着鼓面,想起幼时在草原上,和王兄他们骑猎时唱的歌谣。恰好手边有酒,他灌了一口,童年的歌谣跟着鼓声的节奏,轻轻哼唱起来,随着歌声唤出的还有少时的回忆。
身为鲜卑的王子,他出身高贵,体格健壮,论武力,除了王兄以外,没有哪个兄弟是他的对手。长大后,他带兵打仗,袭扰晋国和北夏,几乎是无往不利。老父王也很喜欢他,夸他是真正的勇士。
这样彪炳的一生何其煊赫,十一王子那小狼崽子凭什么敢跟他争王位?叱罗托又算什么东西?周围所有人应该对他马首是瞻,只能对他马首是瞻!
所以,他更不可能向晋国那一群……窝囊废,低头。
什么以粮饷赎回人质,想想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答应的。
王庭围绕权位继承的问题,已经斗争数年。究竟是兄死弟及还是父死子继,众派系争吵不休,都各自打着算盘。十一王子的势力正虎视眈眈盯着他,若他答应以粮赎人,可就是被王庭逮住把柄了。来自王庭的指责会似噩梦一般,如影随形地缠绕他。
他虽是西魏征南的挂帅大将,但他更是西魏王的亲弟弟,是参与继位争权的人!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拓跋乌闭着眼睛冷笑,击鼓哼『吟』曲子。晋军那一群窝囊废,定是被他『逼』急了,打又打不进来,强攻又输不起,才想用赎回人质的借口,骗他打开城门他怎么可能上这种当,当他是十一王子那个蠢侄子吗?
何况,晋军也不可能让他们赎回健全的人,肯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赎回来了还要伺候吃饭换『药』。料理一个伤兵比料理一个死尸要耗费三倍的人力,他是要多傻,才会给自己赎回一群病残?
拓跋乌理所当然的没有理会晋军,只吩咐了下去,城头坚守不出,让晋军跟着耗吧。做下这决定甚至不需要和底下将领解释,那些将领当然也能明白虽然他也从来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
是以,当入了夜,拓跋乌在屋子里击鼓,听闻城头有士兵往城外投掷口粮时,他惊诧片刻,随即震怒不已,站起来便将案几踢开,暴躁道:“蠢货!谁让他们这么干的!长敌人志气!”
部将们都被叫了过来,拓跋乌走来走去,盛怒之下的他很是吓人,没有哪个将领敢求情,给他讲讲道理。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厉声道:
“把那些蠢货抓了,当着全军的面,打二十军棍!打完了关起来,一天只给送一次饭,不是扔口粮吗,那他们自己就饿着吧!告诉其他人,再胆敢往城外喊话、扔粮,这就是下场!”
“可是……”终于有人顶着他的怒气,直言道:“这样处决,未免让其他士兵们不服气,容易动摇军心。”人心散了不好带啊。
“蠢不可及!”拓跋乌指着那人的鼻子大骂道:“区区八百人!八百人!何以动摇一万人的军心?真是可笑了!”
拓跋乌是老王最宠的儿子,『性』情狂傲脾气也暴,见他大发雷霆,便没有人敢说什么。等人都退下了,拓跋乌铁青着面孔,心烦意『乱』。
想极目远眺吧,视线又被大雾挡了,更烦。
晋军这一眼便可看穿的拙劣计谋,看不明白的都是蠢货,这种蠢货,就该当着全军的面打一顿!
“柳不辞……”他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心想,明着将老子的军,可也真敢。
萧怀瑾光明正大地挖了坑,也知道拓跋乌肯定不会跳。
同是身在高处待的久了,萧怀瑾很明白,比起被王庭猜忌、追责,拓跋乌会在战略上做出的选择。而自己相较的优势,就是只需要考虑一场战役的成败,简简单单,十分纯粹。
临行之前,他去看望安定伯,安定伯躺在床上,给他讲过拓跋乌其人。
“狂傲,强硬,说一不二。他打小就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自信自满也是顺理成章的。”
安定伯和拓跋乌是老对手了,正因为吃得准拓跋乌的心态,才能立足并州多年,抵住了西魏人的袭扰。
对拓跋乌来说,晋军那么简单的阴谋,是个人都该看穿,看不懂的简直就是废物。
可此刻西魏的士兵们,不太能理解他们大将军的愤怒。这惩罚真是不讲道理。
他们明白知道的是那些被绑在城下的战俘,有人是他们的父亲,有人是他们的儿子,有人是他们的兄弟,有人是多年的生死之交。
他们的亲人朋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喝水,嘴唇干裂出血,嗓子也嘶哑得如同吞了沙子,不停地呼唤着他们,声音逐渐微弱……但凡生而为人,有着血『性』和情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哥哥和弟弟,活活饿死冻死在自己眼前?
扔食物的士兵因这一声令下,被拖到全军面前挨军棍,几百人一片排开,蔚为壮观,轰动了全军。
也有脾气很耿的人,一边挨军棍一边叫屈:“偷偷扔点吃的给我哥又怎么样?那是我哥哥啊!我是他养大的!”
这带头一喊,其他挨打的人也跟着喊冤起来:“那是我父亲,为什么不给他吃食?”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城头上劲风呼啸,只听得到军棍打在肉身上的声响,人的闷哼,和不忿的喊声。其他观刑士兵们沉默着,待军棍打完,那些人叫屈也没用,被拖下去关了起来。
城头外还有嘶哑求助的喊声,剩下的人却不敢再有什么回应。
城下被俘的西魏士兵,起初有些人视死如归,想保留一个英雄的体面有人不愿意死,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晋军的态度很明确了,这些战俘的生死,是由西魏人自己说了算,晋军不杀战俘已是开恩。
然而两天过去了,高阙塞的城门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雾隔绝的不仅仅是视线,仿佛还隔绝了人心。
寒冬的并州,夜里风势极大,尤其在山上这样的风口里站一夜,体质差的人早就冻僵冻死了。这些西魏战俘捱着严寒,又水米未进,生命流失得飞快。
比起死亡,更可怕、更绝望的,大概就是亲眼看着自己步入坟墓,却无能为力。那漫长的过程无比窒息。
胡人是比汉人能抗冻,却更不耐饥饿与干渴。到第三日中午,有些战俘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将死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弥漫在人群中。
“我们也是,奉令断后……”
“为了让你们撤回城,才死守城外……”
绝望的情绪最容易传开,那些原本一心平静赴死的人,也不免染上了悲怨,行将就木的几百个人绝望呻『吟』着,哀嚎着,哭骂城头的守军见死不救,声音裹在风中如同渗血悲鸣。
“我们被抛弃了……”
他们将生命献祭给了勇敢的信仰,却在垂死挣扎的这几日里,认清了被抛弃的真相,和冷漠残酷的现实。当生命流走时,没有什么比这更冰冷的了。
等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战俘已经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奄奄一息,有气无力,也不骂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成了混沌,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从感知,没有冷也没有饿,他们只等待着闭上眼睛。
死去的人躺在那里,城里头没有战友亲人来收尸,晋军自然更不会替这些烧杀抢掠他们的凶手收尸。于是,死去的人就那样自然地风干,因饥渴了数日,死的时候皮肉都有些松弛。
城头上的西魏士兵面对死亡焉能无动于衷,却只能背靠墙坐着不去看。昔日的战友死在自己眼前,从此那些一同吃睡、骑猎喝酒的往事,也只留存在活着的人的回忆中了。
“不叫我们赎人,也不准出去救他们……送个口粮凭什么不准?”
“因为大将军根本没放在心上,死的是谁都一样!今天死的是他们,明天我们被俘了,死的就是我们!”
“卖命打仗又怎样?我还真不稀得卖命了!”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中守军互相倒起了苦水,这才发现彼此都有怨气看着挨军棍的战友,看着城外饿死的亲人,内心悲愤不平的,被煽动不满的……
一道躁动的口子,经过漫长的酝酿发酵,在有心人的挑动下,终于被撕了开。
晋军营地里,萧怀瑾披着衣服,坐在中军帐中,眺望着高阙城头的方向。
这几日他使尽解数,俘虏饿死了大半,也未能诱出西魏人。他便明白了拓跋乌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拖死他。
这真是完全不将晋军放在眼里啊。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忽听李尧在外面求见:“大将军,咱们的人带消息回来了。”
“速进!”
李尧从前驻守高阙塞时,安排往西魏军中『插』了不少探子,负责伪装刺探敌情。附近的村落里,也『插』了递情报的。少顷,李尧进账来,身后跟着两个放牧人打扮的汉子,一进门就向萧怀瑾行军礼:“大将军。”
萧怀瑾微抬头,示意陆岩把门关拢,室内一片安静,火盆跳跃着光。那两个放牧人进门后便脱掉衣服,将粗布夹袄撕开内层,掏出几团旧絮。李尧从旧絮中找出一片灰『色』粗布,将其展开,放在油灯下。
几行粗陋的字迹显现出来,萧怀瑾接过,李尧斟酌道:“将军料得很准,拓跋乌军中果然有些动摇了。他不准开城门,还罚那些往城外扔干粮的,当众打军棍!我们的人趁机挑拨了几句,现在西魏军中挺有些怨气。”
萧怀瑾攥着粗布,若有所思地微弯唇角:“不是我,是安定伯懂他。他这人啊……”
习惯了高高在上,自己能看明白的事,就以为所有人都该跟他一样明白,谁不明白谁就傻。
可是拓跋乌眼里不屑理会的浅薄阴谋,在那些底层士兵们眼里,却是关乎亲朋的生死,感情是不能用理智来克制衡量的。
也许他相比拓跋乌的另一个优势,就是意识到这些士兵都是人。
“其他情况呢?”萧怀瑾得知拓跋乌的反应就放心了,又问及别的。平时西魏人将高阙塞的附近严防死守,消息总是递不出来。好不容易这几日天降大雾,借着雾障的掩护,两人试探了几次,今夜终于得以扮作牧民,从城头那边接了消息。
“还有就是拓跋乌号称的四万大军,叱罗托掌兵一万八,他自己两万多人。据我们钉在那边的兄弟说,现在也没有那么多。”
另一人道:“是,他曾经和伯爷打过两场,死伤也有不少,算起来现在能上阵的,差不多一万六千人。”
萧怀瑾点点头,心下稍宽,又问道:“他们的辎重,你们见到过么?有多少?”
“我们的人怕引起疑心,也不敢总是去附近转悠……哦,前些日子,他们撞见一次民夫押粮,估算着那阵势,约莫是有两万石,算上他们伤兵在内够撑半个月。现在已经过去好多天,不知还能撑多少日子。”
“但西魏人习惯自己带些肉干『奶』干,这就难说了……”
拓跋乌看上去也不像没底气的样子,这究竟是疑兵之计还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萧怀瑾也猜不出来。他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李尧等人便退了下去,帐子里复又一片安静。
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火盆沉默地燃烧着。
军营里已连着开了几夜的会。谢令鸢单独睡了一个小账,半夜醒来,看到外面中军账里依然明亮,她裹衣起身,推开门,便见萧怀瑾坐在火盆边,对着舆图发呆。
这一幕,她不由心生感慨。曾几何时,这样的情景,她只在何太后的长生殿里见到……那时候皇帝在干什么?哦,养老虎,喂豹子,听白昭容唱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