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2 / 2)
他们打开一个个粮袋,偷走一半谷物,又将泥沙掺入剩下的粮袋中,就这样交割给西魏人。
带走的粮食拿回去改善日子,带走的盐茶『药』材则拿去销赃。
也有人像老邱一样害怕,只觉得不妥,然而挡不住诱『惑』,也跟着蜂拥上去。私下里不是没想过后果这样掺假,必定会招来西魏人不满。
可几天后,交割的货物被送来榷场的仓库,众人又忍不住诱『惑』,往粮袋里掺起了泥沙,偷走一半货物。
“现在想来,这一切应该也是上面的授意。”老邱回忆起来,仍觉后怕。他喃喃道:“西魏人是来交换过冬的口粮的,却拿到掺了泥沙的粮食、草『药』,该是何等气愤。连我们都能想到,副尉怎么会想不到呢?如果没有上面的默许,他又怎么敢带我们这样招摇?”
西魏人脾『性』又急又烈,他们没有在晋国人身上看到丝毫对于互市的诚意,从最初用乞丐顶罪潦草打发,到后面层出不穷的抢劫、过冬粮食中掺了泥沙这些行为,无异于是挑衅和羞辱。
当榷场外又一次抢劫商队,这次西魏人再不能容忍,他们撕毁了互市协议,几日后互市开启,数千铁骑几乎踏平了榷场!
战争再次爆发。
见事情闹大,这下对长安瞒不住了,朔方郡的榷场官员便开始了推卸责任。他们轮番上书,只说是西魏人不讲信义,朝廷不该轻信西魏丝毫不提晋人这边做了什么。
“西魏人攻打进来后,杨犒这才对我们问罪,包括副尉在内,想把我们都杀了灭口。我那时只想逃命,正好我有个朋友在朔方军中阵亡。”
西魏人打进来时,那个朋友轮班正值守瓮城,他们伍的所有人,首当其冲全被杀光。
老邱连夜逃到朔方城外,夜里的城门寂寥清冷,他从一地尸体中扒出了那个朋友真正的老邱。
他手背上滴着热泪,手心下是冰凉粘腻的血。他换上他们朔方守军的衣服,带上他们的军牌,就此顶替了老邱的身份。
认识他和朋友的人都死了,没有人怀疑他。几日后重整编队,又把他编去了其他部伍,他就这样以老邱的身份活到了今天。
老邱长出了一口气,眼睛里浮现出泪光,他忙低下头:“我的小儿子也死在那场城破里。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日思夜想,就恨,就悔这些年来,我总在想那件事,停不下来。”
“我们这些掺沙的人,都被找了个由头灭口。后来,甚至连杨犒都死了,我猜,他是不是也被灭口了?他那么厉害,堂堂五品大官,都被灭口,那他上面的人,肯定很厉害。闹出这场『乱』子的人,肯定很厉害。”
老邱痛苦地抹了把脸:“而我我太没用,我只是个混了一辈子连个军职都没有的人,即便了解真相,又能向谁说呢?官官相护,我能相信谁呢?指不定连命都没了。”
他话音落下很久,屋子里都没有动静。
直到萧怀瑾沉默过,轻声道:“那你为什么敢与我说?不怕我与他们相互勾结,将你灭口吗?”
“啪”的一声,火光闪了闪。
老邱缓缓抬起头,凝视着萧怀瑾:“你不会。”又想了想:“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你满身血污,但眼底干净,心里干净,只有真正有抱负的人才会这样,所以你眼里容不下这些沙子。”
萧怀瑾不语。
“如果你把我灭口,也只能怪我自己看走眼了。或许也是我的命,也是晋国的命,注定这件事讨不回公道,注定后人要误解它,注定不能对我儿子的死有个交待。”老邱垂着头,却笑了笑:“但我只是相信你。”
只是相信你。
因第一眼见,就觉这是污浊横行的世道中,一定不会随波逐流的人。
哪怕萧怀瑾不能做什么,但能将陈埋在心中多年的丑恶秘密全盘托付于他,也仿佛松快了,仿佛也能跳入清水中濯洗掉身上的泥淖。
萧怀瑾半撑着额头,他如今的眼界思绪开阔远非在宫里时可及,互市背后牵扯的利弊,也就很容易想通透了。
当年晋国与西魏合计了一下,继续打仗谁也赢不了谁,两国损失都大,只能被其他国家占便宜,还不如互市双赢。
那时十二岁的他坐在龙榻上,不解地问,那为什么前些年总打仗,早互市不就好了吗?宋逸修微笑,告诉他,互市对于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而言,意义又不一样。
牵扯利益太多,国的利益,每个人的利益。
对中原而言,是通过商贸来『操』纵西魏。待到互市越久,西魏对中原的依赖就会越强烈。并且,可以打压大世家的走私商贸。
年幼的他头疼地看宋逸修订的榷场规条,什么只准以物易物,禁了铜钱交易,以免西魏用铜钱私铸兵器榷场以订货来套取西魏的牛羊马匹,秋收粮贱时交割货物,让晋国从中获利甚至还有西魏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可以来晋国做雇佣兵,充实兵力等那时看不懂,如今想来,都是利国举措。
但既便如此,何太后定了要互市时,以何家为首的几个大族也是闹过的,他们掌管着兵权,战功赫赫,战争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是糟糕事意味着权力更甚、党羽更多、加官进爵,意味着粮草调拨、走私发财然而当开了互市,没了战争,这些利益也都没了。
那时何太后也是年轻,刚垂帘没几年,当着萧怀瑾的面,分析这些形势,也担心世家从中作梗,也猜测他们的手段,也提防边关阳奉阴违她语速还急切,兴许是愤慨,因她自己不便出面得罪娘家和那些世臣,宋逸修微笑着安抚她,说无妨,他来做这个恶人。
轻描淡写地挡住了这一切,弹压那些世家,二人却不慎给自己设下了套那些世家要让太后吃个教训,将她最大的依凭也设法除掉,替太后出面唱冷脸的人,最后也替她顶了罪。
萧怀瑾心想,原来当年的互市,何容琛并没有做错决定,并没有轻信西魏人。她只是错信了朝廷重臣,她最可悲的,是没想到那些世家居然真的那么做了妨碍他们利益的,他们总有办法搅局。
他们能『逼』死先帝,『逼』退政敌,当然也能『逼』太后低头。
于是,就有了这场悲剧落终的互市。
萧怀瑾深深叹了口气,将头埋入了臂弯里,终于明白自己亲政时,太后那样压制他,却不是擅权。
不是的。
深夜归入沉寂,只有火舌哔剥的声音。
后半夜正是最冷的时候,即便穿三层厚衣,戴着风帽,依然阻挡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高朔县外一个废弃村庄的地窖里,两个罗睺举着火把,杨犒被绑着手脚,地窖深处堆着一些粮袋、盐茶,在火光微弱照『射』下,隐隐窥见轮廓。
谢令鸢垂下头,脚尖踢了下最上端的那个陈米袋子。
米袋被扔了这么久,麻布早已经脆弱,她这一脚踹破,内里掺着泥沙的谷物便倾倒而出。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半手的泥沙。
她心头忽然沉甸甸的,比这泥沙更沉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何贵妃站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什么,眼神空洞。归根结底,互市是在何家等几个家族的授意之下,被搅『乱』成这样的。
为了阻止互市,为了保住利益,晋人从内部,摧垮了互市的根基,『逼』得西魏撕毁协议。
真相被边境官员隐瞒着,堂姑姑在深宫中,永远不可能得知真相。
可西魏撕毁协议是事实,侵入中原是事实,所以她与宋逸修担负了不该有的罪过,而宋逸修为了保全她,选择以服毒自尽担下所有罪过。
何韵致想起了自己刚入宫时,堂姑姑有些病态而脆弱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很艰难地支撑起来,内里都被蛀空了现在她知道了,蛀空她堂姑姑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家族。
因为堂姑姑不听话,身为家族长女,却不肯受家中的摆布,便成为了一颗即将被放弃的棋子何家又将她这个侄女送入了宫,让她取代堂姑姑。
倘若她不听话,家族中是不是又会有下一个女子被送入宫,做他们意志的傀儡?
也不仅仅是她,宫中妃嫔们莫不如此。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生平头一次,想到宫里那些妃嫔,她心中油然浮起的,不是嫉恨、不是轻蔑、不是斗意,而是说不出的兔死狐悲,复杂的同病相怜。
一时间她觉得寒意瑟瑟,哪怕身上披着厚氅,也抵挡不住骨髓中攀爬而上的寒冷那往日带给她温暖呵护的家,大伯的疼爱,爷爷的器重,在这一刻都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一旦她不听从号令,一旦她失去了用处,就毫不留情地打压她、重创她,直至抛弃。
她还曾经为当不成皇后、辜负家中期望而自责,此时此刻,她却终于明白,堂姑姑为什么总是不肯让她当皇后,宁愿扶持曹姝月,扶持谢令鸢,扶持陶淑妃沈贤妃这些人
因为了解她,知道何家女子倔犟要强的脾『性』啊!
因为爱她,所以不忍她重蹈覆辙啊!
这个初冬的夜,何韵致迎着冷风,这些年对何太后的心结,这一刻蓦然打开,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
她眼泪簌簌而落,化为了冰霜。
“我们要快点见到陛下。”她千般心绪涌上,脱口而出,却忽然怔住,心中又扯得痛楚。
见了陛下能怎样呢,难道要供出她的家人有罪不成?
可倘使隐瞒,难道真相就这样永远掩盖,不见天日么?
作者有话要说:呃,虐吗,哪里虐了这就是很正常的讲述往事呀。历史上比这虐的事多得多了,比如安史之『乱』时潼关失守的经历,都心痛到无语。比如明朝都快亡了,论左良玉为什么总是打不垮张献忠。现在国家发个限韩令让有些人追星旅游不方便了还被他们骂呢,如果真涉及到利益攸关可想而知。所以对于古代可以靠战争发财的利益集团来说,自私自利、将自己利益凌驾于国家之上也是正常,至于打仗死多少士兵,穷多少百姓,那才不关他们的事呢。而被利益集团压榨的人,一旦翻身,也不见得就为平民伸张正义,出于私心血腥残忍的报复更多,教科书上讴歌的李自成我就很讨厌。每个时代真正有良心的人都是很少的吧。
当然我不是存心写这种情节弄得不开心,本质还是为了给女主们服务的,既然都写成正剧风了,那也不能让历史背景看起来像个筛子一样充满了漏洞3大家姑且忍忍,很快后面就好了。
说起这些事,史记里这种恶心的事印象里似乎是没有的,感觉一水儿的高风亮节,反而是越往后越多了。以前看到伯夷、叔齐、季礼、公孙杵臼、程婴这种人,感动的同时,又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完全不能理解脑回路,长大后慢慢就很能理解了,然后会想,不正是因为如今风骨失传了,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吗?宋明时吆喝气节气节,从历史课本里看到,以为那个时代是最有气节的时代,其实正是缺了什么才会喊什么吧,就像我们现在拼命喊信仰和社会公德一样,如果后人误以为我们是个相当有信仰的时代,就搞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