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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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三妹染了风寒,有点发热。好在夫人的嫡子行周岁礼,钱持盈和钱守盈作为嫡子的姐姐,终于被接回了虢国公府上。
这一日,府上张灯结彩,大摆筵席。虢国公和世子笑得满面红光,新夫人华贵矜傲地端坐他们身侧。
席上众人祝福,钱守盈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弥漫着渴盼与艳羡。她忽然问道:“姐姐,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姨娘是不是就不会被父亲送走?”
钱持盈被这话冲了心神,想到了沈氏的隐忍,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傻妹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说:“我们多听话,爹爹就会把我们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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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的宴后,她们作为女儿,去拜见新夫人。跟在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神色倨傲,递上来一个盘子,里面封着红包,还有糖果点心。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淡漠地示意道:“你们母亲给你们的心意,还不跪下喊母亲?”
钱持盈和三妹妹都站着没动,僵了半晌。夫人脸上虚伪的笑意渐渐瓦解,眼神也冷了下来。
——跪了对不起孙姨娘,喊了对不起沈氏。
年幼的孩子也知道了坚持,那糖果点心虽然诱人,但终究不是亲娘留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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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上本来是想顺便让两个孙女回来住的,夫人却推说府上正修缮,嫡子刚出生也闹腾,且她刚接手中馈,怕照顾不好两个女儿,让她们在庄子上,再“享享福”。
于是,钱持盈和三妹又被送回了庄子,路上,她们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但外面是锣鼓震天,便好奇掀开了车帘,往外瞅去——
长街之上挤满了人,十里浩浩荡荡,长长的队列敲锣击鼓,响彻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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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看到这一幕时,忽觉心头一沉。
因为她发现这个场景,和她与郦清悟刚刚进钱昭仪的梦境时,看到的大婚街景,完全是一模一样,复制粘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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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的马车上,三妹眼巴巴问道:“姐姐,那是什么呀?”
钱昭仪五岁请了西席开蒙,是认得些字的,跟着认了出来:“是奉国公府上的人。就是那个承恩郡公的儿子韦不宣,和郑家大姐订婚呢,这是送去的聘礼。”
韦不宣,姊妹俩自然都是听大人说过的。三妹感叹道:“好多箱子啊,好多人,箱子也好看……姐姐,我们将来能这样就好啦。”
听着妹妹羡慕,钱持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不服气的心情
。
她想,同是小姐命,虢国公府比郑家差到哪儿去了?她不过是娘亲早逝,外公蒙难罢了!
等她将来的大婚,一定更比韦家更气派,嫁妆彩礼一定要比韦家更多!
妹妹还抻着头,伸出车窗外,从大街的一端望到了另一端,直到队列的影子消失在了人潮尽头,她们的马车也跑出去了两条街,还眼巴巴地看着那个方向。
钱持盈拉回她:“志气点,没什么好看的!等你将来长大了啊,姐姐给你找个比韦不宣还好的夫君,让京中闺秀,人人都羡慕死你。姐姐还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还让孙姨娘也看到,看到她们都活得风光。
“好。”年幼的妹妹,听了就真的信了。
见她憨憨地笑起来,十足的笃定和信任,钱持盈忽然感到了长辈承诺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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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从虢国公府回到庄子,一来一回的折腾,庄子上的人看她们,眼神更不屑了。
路上劳苦,钱持盈年岁稍长些,还经得住。但三妹年纪小,入秋又一直病着,庄子上势利眼,更不会为她尽心地请医问药,渐渐的,病就越拖越厉害。
到了冬春交接,病气一冲一发,钱守盈圆圆的小脸,熬得蜡黄。钱持盈害怕,仿佛又看到母亲躺在床榻上,她却束手无策的样子,她恨极了这种无力感。她一边搓着三妹的小脸,一边想该怎么跑出庄子,找个大夫去问药。
三妹被她搓着脸,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我冷……”
钱持盈就去抱来了二人所有的被褥,搭在她身上。可妹妹还是说冷。她就脱掉外衣,钻到被窝里,抱住妹妹。
妹妹在她怀里打颤,说,姐姐我想听故事。
钱持盈就抱着她讲故事,拣她最爱听的。“那些欺负我们的人都饿死了,姐姐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给你每天吃的米饭亮晶晶,煮的粥泛一层油,你的嫁妆都是姐姐出的,比韦郑两家还风光……”
“出嫁了……也和姐姐住在一起。”妹妹说。
“好。还冷吗?”
“不冷了……姐姐最好。”
三妹在这满足的憧憬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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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还在给她讲,要办什么样的婚礼,要把沈氏和孙姨娘都请回来,要穿绫罗做成的婚服,要戴金镶玉的华胜。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凉了下去。
她讲的嗓子都干哑了,外面的屋子里,点了稀稀拉拉的蜡烛,微弱的火光摇摇欲坠,就像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忽然,马厩那边传来了一声嘶鸣。
有小马驹生下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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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躺到了后半夜,讲到了后半夜,听着马厩里的窸窣声。她擦干眼泪,披衣起身,想想还是去了马厩。
以前在马厩帮过孙姨娘干活,顶着夜色,她提着灯,认出了这马驹是一匹小母马。她踟蹰几步,悄悄上前摸了摸它,小马驹也没有反抗。
钱持盈有点高兴,心想,这是三妹妹投生的吗?
越想越觉得,兴许这是真的呢。
这样想,就觉得夜里真寒,她看不得它睡在马厩里受着凉。等小马驹喝完了奶,她就偷偷把小马驹抱回了屋子里,抱到床上盖起被子,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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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钱守盈病死在庄子上的消息,送回了虢国公府上。此时又添了第二个男丁的虢国公府,终于想起了沈氏生的嫡长女。庶女夭折了是可惜,总不能再折上嫡女,老夫人发话,便派人将钱持盈接了回来。
她在庄子上蹉跎的这几年时光,朝堂也翻开了新的天地。国丧的钟声敲响,萧道轩病逝了,三皇子萧怀瑾即位,太后何容琛垂帘听政,开启了新的时代。
从萧怀瑾即位,何太后便开始考量皇后的人选,曹家秘密得了风声,太后属意曹丞相的孙女曹姝月,几年后萧怀瑾十六岁,便可以大婚亲政了。
高门大户结亲,都要带陪嫁的媵妾呢,更何况是送入皇宫为后。曹家自然要让曹姝月带心腹入宫,要靠得住,信得过,利益上也要同盟。在这一点来说,虢国公府上,比曹姝月只小一岁的嫡长女钱持盈,自然成了曹钱两家最优秀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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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新夫人倒也做不得梗了,只得为十三岁的钱持盈又请了西席。见孙女到了十三岁,却几乎没怎么读书,老太太也极是恼怒,对夫人有诸多不满,大发雷霆,发落了那个庄子里的管事和下仆。
此时阖府上下又开始后悔,当初因避嫌,将长孙女放在庄子上,五年来不闻不问,眼看还有几年要送入宫了,却是养不亲了,才华上也比不得京中闺秀。
好在钱持盈在算学上天赋颇高,虽然琴棋书画上没什么才华,却是个天生的算学奇才。
而且她也足够听话,唯唯诺诺的,说什么都听着。也就不至于做出离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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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持盈回到虢国公府上,恢复了小姐待遇,绫罗绸缎随她取用。可是她摸着那些罗绮,却经常出神。
她依然会改自己的小衣服,每年冬天烧给妹妹。因为妹妹走的时候,一直缩在她怀里,说冷。她怕妹妹去了那里,还是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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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十三岁的钱持盈,坐在炉子便缝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谢令鸢忽然明白了,刚刚他们闯入的梦境。
钱昭仪的梦里,赚了好多好多钱,置办了好多地产田产。她将妹妹风光嫁给了像韦不宣那样年少有才名的郎君,嫁妆都是她出的。
她的妹妹有很多新衣服,到老都穿不完
。
因为她一直心里觉得,欠了妹妹一个盛大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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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也难怪钱昭仪会马语。
她把钱昭仪的美梦,变成了永远实现不了的遗憾。
可郦清悟也说了,让一个人醒来的最好方式,莫过于让其意识到,他在做梦。让其意识到,美梦是虚幻的,依然要面对现实。
所以,她终究还是要让钱昭仪明白,那是个残缺的、永远不能实现的憧憬。
她轻声道:“我能把钱昭仪,带入我自己的识海么?”
郦清悟没料到她会这样奇思妙想,满目不赞同。“可以。只不过有被人误闯的风险。”
误闯识海,轻则被看到记忆,重则被人扰乱或篡改意识,极少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
何至于此。
然而谢令鸢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那要拜托你,一会儿帮我,把她带进我的识海。我想给她一个……让她不再遗憾的梦。”
郦清悟转头,目光凝视着她,仿佛洞察了她的内心。良久,四周回忆朦胧,雾气渐散,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她?因为是九星么?”
谢令鸢也不知道。
她不明白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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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二人重新站在钱持盈面前时,钱持盈还在流泪,天空中阴霾,细雨绵绵,状元府上依然张灯结彩挂着红。
看到谢令鸢时,钱昭仪怔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问道:“德……德妃?”
她潜意识还是认出了谢令鸢。
谢令鸢点点头,踟蹰了片刻,不能再浪费时间,于是狠下心道:
“钱昭仪,你刚才看到的,都是梦,都是假的。”
她一口气道:“承欢殿里,大家还等着你醒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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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钱昭仪摇摇头,手抚上胸口,口气也冲了:“你骗人!”
“你想想,你的父亲真的没有背叛么?你的母亲真的活着么?你的姨娘会坐在婚礼上么?你不记得自己嫁入宫中,夫君是萧怀瑾么?”
“骗人!骗人!你是来伤我的,你是来害我的!”钱昭仪捂着耳朵,几道眼泪滑落下来,沿着下巴滴落。
怎么会是假的呢?谢令鸢说的每一句话,都多么可怕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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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听。”
谢令鸢话音甫落,天空四周忽然传来了一个稚嫩又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声笑语,缓缓响起。
“姐姐……”
被这个声音击中,钱持盈怔在原地,左右张望。
这个声音,是三妹。三妹经常用这样软黏的声音,跟在身后叫她,姐姐吃饭了,姐姐天黑了,姐姐不许舔牙,姐姐我头发长了……
陈旧的回忆涌上,混乱在眼前,钱昭仪忘记了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颤声问:“守盈……你还好么?”
“你见过母亲吗?她和姨娘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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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童声等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我在那里很好,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我们都很挂念你,所以姐姐也要好好的。”
钱昭仪一时哽咽难言。
那个软软的童声,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我牙还没有换完,记得当年姐姐换牙的时候,我用水泡饭,觉得终于能给大人做事情了……”
“你给我烧的衣服,我都收到了。每一件都合身,也暖和。姐姐……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钱昭仪嘴唇张阖,说不出话来。
童声欢快地扬起来,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姐姐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那样……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下辈子,我再给姐姐摘庄外树上的枣子。”
伴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钱昭仪的眼泪簌簌而落,周围的梦境也开始,一点点坍塌。
气派端庄的状元府,前来庆贺的宾客,热烈而嚣闹的送亲队伍……像破碎的镜子,弥散于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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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之中,沈氏和孙姨娘正站在府邸里,牵着八岁的钱守盈。四周是轰然的尘埃碎片,她们却在不远处,向钱昭仪微笑着挥手。
孙姨娘说,大小姐,谢谢你照顾我的女儿,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的。
沈氏说,好孩子,看你日子过得好,母亲就很欣慰了。
钱昭仪想问,你们不怪我吗?
这些年她经常会自责地想,如果小时候没有顶撞父亲,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府上?如果当年对后母服软,她和妹妹是不是就不用遣回庄子,妹妹也不用病死?
可是听到她们的宽慰,那一刻,她又忽然释怀了。
有一缕阳光拨云见日,从阴霾的乌云中露出了缝隙,照亮了一隅人间。
繁华的长安街景坍塌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层剥裂的壁画,终于瓦解消失
。四周归于沉寂,回归了雾茫茫的一片。
钱昭仪站在白雾皑皑中,终于意识到,她方才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仿佛是回溯了这些年的祈盼与愧疚,梦很美,也很遗憾。
但如今,终于了却一桩夙愿,一桩她这辈子都在自责的执念。
她回想着母亲她们的微笑,然后,看到了刚才在梦境中出现的谢令鸢,正向她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抗拒德妃的出现。
我是来接你的。谢令鸢上来牵住了她的手,是温暖的触觉。她说,快跟我回去吧,承欢殿里,都等着你醒过来呢。
钱昭仪望着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里,沈氏和孙姨娘她们,已经都消失了。
她眼泪又簌簌落下,语无伦次地说,好,好的。
不知道是答应谢令鸢的,还是答应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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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殿里,烛泪干涸,一片幽静。
钱昭仪朦胧地睁开眼时,外面天隐隐泛出深蓝,似乎是寅时天晓将至了。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怅然,又前所未有的满足,还前所未有地疲惫。
她躺着没有动弹,半晌,还是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枕头上。在这冬日时节,烧着地龙,却还是有点凉意。
不知道自己这是睡过去了有多久,新的一日开始了。她缓慢地想到,今日还要去拜见曹皇后。
躺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承欢殿外,传来宫人的回禀声:“昭仪娘娘还未苏醒。”
另外一个更清晰,是梦里也听到的德妃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妨,我来看看她。”
随着话音落,门被轻轻推开,入目的是一袭茜色的裙裾。谢令鸢轻轻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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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昭仪撑起身子,和她四目相对。怔了片刻,谢令鸢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你可算醒了!”
她的办法,果然是对症。当人满怀愧疚活着,有未了的心愿时,往往需要死去至亲的安慰,才能减轻负罪感,否则,总会陷入不断的自责中,终成执念,甚至一辈子自我谴责。
所以,她用自己的识海,营造了她们四人团聚的梦。虽然没有给钱昭仪圆满,但总是解开了心扉。
微弱的熹光微微跃入殿内,落在钱持盈的脸上,谢令鸢觉得,她似乎终于是豁然了,眼神仿佛敞亮了一些。于是谢令鸢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钱昭仪看着这真情流露的笑容,心想,德妃是真的关心我的。
也许梦里见到的德妃……也是真的吧。
钱昭仪轻启唇,微弱的声音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