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2 / 2)
——这是要害她郑家万劫不复之地啊!
丽妃眼前一花,狠剜了崔充容一眼,她今夜若能自保,日后定要让崔充容这贱胚子,跪她七天七夜!
她楚楚可怜地抬头,犹如梨花带雨,哀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啊!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乃栽赃嫁祸!臣妾爱香是不假,却又怎会以身诱虎……臣妾难道不要脸了吗?分明是有人觑准了臣妾喜香的爱好,以此将老虎诱到殿中,图谋不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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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时门口一阵响动,走进几个内卫,他们派了内卫去各妃嫔处搜宫,此刻站在火光拂及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何贵妃心跳如雷,郑丽妃急促喘息,其他妃嫔也是忐忑地望着他们走近,无论如何清白,架不住有人要陷害,她们手心都沁满了细汗。
领头的内卫走上前:“御宴剩菜赐了下等宫人,并未发现有异,奴婢等搜宫,在宋婕妤处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以及贵妃养的一只鹦鹉……”
说罢,抬上来一只精巧的小箱子
。
宋静慈只是应召前去放花灯,她贯来低调,甚至不与各宫妃嫔走动。谁料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然眼看着要摊上罪过了。
丽妃松了口气,心下盼望着宋静慈那里最好搜出点布偶人、诅咒符、□□□□什么的,把自己这里开脱了。她盯着那箱子被打开——
然后顿生被戏弄之感。
什么奇怪的东西?分明就是一箱子破烂儿嘛。
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老旧泛黄的簿册,笔头用秃了的兼毫笔,镀金掉光浑身乌溜溜的发簪,流苏穗子被磨损了的宫绦,老旧甲胄上的四棱形雕花铜扣……
连钱昭仪的宫女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世上竟有比昭仪娘娘还爱收破烂的人?这些破烂儿,连卖钱都卖不了。
“奴婢等看到婕妤留了这些东西,觉得十分奇怪,再翻了翻,便发现了这个。”一名内卫恭恭敬敬将四棱雕花铜扣呈上。萧怀瑾翻过来,上面刻了个“苏”字。这种四棱雕花铜扣是正四品以上将军的甲胄才有的,但前几年军中早已更换了新制甲胄,这是老旧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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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姓的将军,自萧怀瑾有记忆起,只有一个,他七岁那年,朔方城遭遇了“正月之祸”,当时的镇守将军苏廷楷,竟然收受贿赂,把城防图私泄给敌国,导致西魏大举入侵,西北重镇差点不保。
也因为此事,“兰桂党争”的“兰溪派”受重创,因苏廷楷是兰溪派,当时郦氏、陆氏几乎被逼退了朝堂,二皇兄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死的。
萧怀瑾把目光投向宋静慈,宋婕妤跪下,面容尚镇定,不似丽妃、钱昭仪那般慌乱,但额角的冷汗,还是表明了她内心的不安。
萧怀瑾对这个向来不争不闹的女子,其实是有几分好感的。本分踏实的人向来受尊重,他耐着性子问道:“宋婕妤为何会私留叛将的东西?”
苏祈恩瞟过去,目光一缩。那枚因经历百战,早已磨花了的铜扣,在皇帝的手里,乌蒙蒙的,不见天日般黯淡。他再看一眼宋静慈,眼中蕴了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复杂。
“禀陛下,嫔妾只是十分念旧,幼时开蒙用的笔、练字的簿册、母亲戴的旧簪,入宫时都作为陪嫁带了来,以睹物思故。此铜扣,乃臣妾幼年时,与家人流放西域……自雪地中捡来,当成了玩具,从未意识过有何不妥。请陛下恕臣妾无知之罪。”
宋静慈十分冷静,回答得条理分明。
苏祈恩躬身道:“陛下,区区铜扣,与德妃娘娘昏迷应该没什么关系,倒是娘娘情况还危急着。”
萧怀瑾瞪他一眼,喝道:“御前伺候这么久,规矩都不懂了么,谁叫你说话了!”
训完他,萧怀瑾想到,宋婕妤小时候,着实过了番苦日子,直到自己登基,太后和宋逸修给广平宋氏翻了案,她才回到京城。没有衣饰玩具,会玩这些破烂儿,并当成珍贵回忆,足见有多清苦。
他一时心生恻隐,对宋婕妤淡淡道:“不该收的东西,你还是要警醒着,以免日后酿了什么大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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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不追究她了。宋静慈正待叩头谢恩,忽然,一个怪异的声调,打断了所有人的心神。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竹制笼子里,那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大概因没人搭理它,寂寞得受不了,还抬抬左脚抬抬右脚,拍了拍翅膀,声调高昂道:
“皇后是个贱人!皇后是个贱人!”
“……”
萧怀瑾循声望过去,面色五彩斑斓。
何贵妃差点瘫软下去。
“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皇后是个见人就笑的贤后!”
“……”
三宫六院的妃嫔们嘴角抽搐。
曹皇后的脸上也是五彩斑斓。
何贵妃的心,又悬吊吊地回了来。
这心情一起一伏间,仿佛从山巅谷底来回游走,一会儿坠下云端,一会儿又回了平地。贵妃几乎要感谢德妃当日的机灵了,让她的鹦鹉不至于酿成大祸。
然而她心刚刚安放,那鹦鹉下一句话,又把她打入了万仞深渊——
“她是圣德妃,我就不能是皇贵妃么?”
“……”
何贵妃心头暴怒,她一定要把这畜生拔了毛扔到火中活活烧死!她仰起头,狠戾怒视那鹦鹉:“畜生!本宫可从未教过你如此逾越之言,是哪个包藏祸心的大胆奴婢,这样陷害本宫?!”
众妃嫔们此刻少不得看笑话了,纷纷心想,这后宫里,还有谁敢有底气说出这句话的?
何贵妃不由分说,将这话推了出去。她此刻也不由得怀念德妃了,若德妃清醒着,也许还能帮她回圆两句。
这一次马球比赛,她进球最多,何家也早有谋划,倘若谢令鸢要被晋封圣德妃,何家就请旨立她为皇贵妃。眼看赢了比赛,晋封皇贵妃也被提上日程,只差过几天的礼部议定了。皇后却挑在这个时候,把此事掀到众人面前,阻断她的路!
“行了。”
何太后冷冷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刀光剑影。没有什么真相,也没有什么心系六宫,只不过是各有所图的人,互相指责和自保罢了。可怜了武修仪和刘婕妤,还有被搜了宫的宋婕妤,被何曹双方牵连进来,遭受无妄之灾。
她声线中有一丝阴寒:“此事牵涉甚广,也不是一人便可为。贵妃与德妃虽无直接干系,然心思不正;虎豹行凶一事,丽妃即便无辜,但御下不严,宫人过失导致香料外漏。钱昭仪经办御宴,手下纰漏;皇后亦有失察之责。着皇后、贵妃闭门反思七日,丽妃宫人全部肃清,钱昭仪褫夺协理六宫账目之权
。宫正司严查德妃昏迷一事。”
“……臣妾谨遵懿旨。”何贵妃寂了一瞬,俯首谢恩,心中却如坠泥淖,黯然无光。
她不能怨太后,姑姑这样决断,既是保她也是警醒她背后的何家。所以她就这样失去了晋封皇贵妃的机会——皇贵妃离皇后,只有半步之遥。
她此前的努力,为此与北燕的比试,也全都付之一炬了。
何贵妃恶毒剜了皇后一眼,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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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皇后俯首:“谢太后。”
她心中叹息,随即却也一松。没有将丽妃拉下去,也在她意料中,毕竟对方立了功。好在她赶着丽妃和贵妃封赏之前,掀起这番风浪,让她们的封赏只能搁置。
且揣摩太后的判决,在凤位这件事上,太后目前还是属意曹家的。
何贵妃与丽妃虽然暂时失了封赏,然而毕竟功过相抵,经历两国比试,太后和皇帝对她们持有信任,也就没有过于为难。御医交待了德妃养神的事项,萧怀瑾就命令众妃嫔不得打扰德妃,叫她们先退下了。
偌大丽正殿,经历了刀光剑影的推卸问罪,待遣散众人后,瞬间空空荡荡,唯余画裳等人,照顾昏迷不醒的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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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漏晷声在丽正殿大殿内空旷回响。宫内外皆熄了灯,轮值的宫人也不在门口值夜,大殿周围显得有些冷寂。
时辰在水滴声中悄然滑去,已至后半夜,谢令鸢依旧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画裳也撑不住了,和星使换了轮值——谢令鸢信任的心腹,唯有她和这个公公,主人忽然昏迷尚不清楚是遭了谁的毒手,这个时候,其他人近身伺候,她都是不放心的。
画裳退下后,内殿之中,唯留一盏孤灯,火光摇曳,忽明忽昧。在火光拂及不到的角落,月光流泻,静谧无声。
谢令鸢躺在玉榻上,手腕的玉珠半含着烛光,流纹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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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阶之上,遥遥地映着月光,进来一个人。郦清悟披着月色而归,玉色广袖罩衫上挂了寒霜。
他已经在偌大宫中转了一圈,因对宫中的内防极为熟悉,所以不会惊动任何人。一边走近,一边忖度,北燕能埋伏在宫里的人,应该也极少。他入宫几日陆续解决了刺客山鬼与探子湘夫人后,剩下之人就失去了耳目,埋伏得更深,可见对方是在害怕。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谢令鸢看到了谁——
他的目光漫漫地飘落在她的脸上,静谧的睡颜一片安详。也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郦清悟近到榻前,执了她的手腕切脉,片刻后定论:“心神飘忽,时有癔症之象,怕是沉在梦魇里了。”
谢令鸢身边一直跟着的少年内侍,应该也是保护她的存在,自责地叹了口气:“当时,我只来得及斩断她和那人的联系。”
随即,谢令鸢的意识,就被人封死在了识海里
。
人的记忆有如大海般宽广,深度睡眠时往往便触及到了识海的浅层,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进入识海深层,进去了出不来就是昏迷不醒。
而有的人会在睡梦中死去,便是做了不该做的梦,梦里见到了不该遭遇的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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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松开手。当前情势,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左右他是有办法的。
能够引导别人心神识海的,无非三种人:一是佛道之门极有修为的上师;二是旁门左道的邪术法门,宫内称之为巫蛊诅咒之术;三是医术极有造诣的大夫。
好在他小时候,被迫送去抱朴堂修道时,跟随师父学过道医的入定梦修。只是这么多年,也就只用过两次。一次见了死去的先帝,一次见了病重的萧怀瑾。
此刻,他以悬针法针灸住她的几处穴位,通了七窍,又在她榻前落座,以一根红线,一头拴在了她的手腕,一头则牵在自己的手中。
凝神静思,心神入定,渐渐地,意识往一处朦胧的白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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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萦绕着强烈的喧哗声,如红尘之音,沉沉浮浮。
大道三千,上至浩渺宇宙,下至芸芸蜉蝣,皆如混沌,终成起落的潮声。
仿佛在这黑暗的潮汐中挣扎了良久,终于,潮水渐渐褪去,人也走入了一片空白。
谢令鸢大概知道这是识海,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醒来。
她方才还看到,后宫妃嫔们齐聚在丽正殿,有人差点被问了罪,说搜宫就搜宫,感叹着古代翻别人*不手软,没有她后宫果然要乱。
随即她越走,四周越静。
待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神游状态,人还昏迷着时,心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十分焦灼了。
然而越急越是打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四下都是白茫茫一片,如同迷了路,找不到归家的方向。
于是,在极致的安静中,她席地而坐,心中默念鬼压床时候的六字真言,病急乱投医的。
渐渐的,有流光碎影,从眼前两侧飞逝而过。
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去,便怔住了——
那些场景都是血流漂橹,黑云压城,杀戮死亡……
但为何置身其中的人,是何太后、何贵妃、郑丽妃、钱昭仪、白昭容、宋婕妤、韦无默等人?
谢令鸢惊诧过后,便盯紧了那些画面。一个不祥的猜测蓦然涌上,她的心急骤下沉。
——九星之死。
这些妃嫔是与她性命相连之人,想到她们死去会带来的灾难后果……谢令鸢骨缝里都渗出了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