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朝歌9(2 / 2)
黎千寻一向不喜欢灵衡尊者控制天丹与七灵时会出现的这套冕服,因为每次看到这东西他就会想到沧澜,继而想到沧桑翻覆时弱小的自己,和面对天地崩塌时那种无力的恐惧。
太初界海,灵初兽纹。
岁初人间界初成时,身着织星冕,于六界缝隙间将混沌界下移的那个人,的确曾被称作——妖尊。
虽然不喜欢,但眼下这种情况,黎千寻一点也不想光着膀子被群情激奋的玄门众人一拥而上举剑乱砍,而且还是在他魂束残缺力气已经快用完的时候。
锦鲤池上沙石横飞,刚刚被掀得东倒西歪的人也相互搀扶着重新站了起来,并且迅速检查自己周围都有哪家哪派,众人此时心下都在想着,今日对战镜图山,或许无法避免。
果不其然,在四方十八门其他门派迅速清点人数准备依地势列阵的时候,围在外面的江氏修者和不久前被命令后退的那一大批人,也在同时严阵以待。
唯一跟大部分人行动不一样的,是黎氏众人,他们仿佛并无仙首带领,看起来正似乎有些散乱的分布于别派队伍之间。
十八门众修集结,剑锋纷纷指向池底,天一城的人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多,主力在四方别院上空,正步步逼近,目标则是池外所有人。
像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夹在螳螂们中间的小队黎氏修者,在这天上地下两个炮仗像是随时能点着把天都掀了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向四方别院外围移动。
江娆不管不顾的跳进池底,拿回月将剑之后迅速奔向不息门,尽管事情的发展和真相都让她始料不及,而且一时间也不太能想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江娆自认她脑子或许不如师弟师妹的好使,但她只认把她养大的那个人,不管那人是仙尊妖尊还是魔尊。
江娆想要靠近,却被黎千寻略抬了下手指就锢在原地,随后,她听到那把不算熟悉的声音,毫不亲切的语气,质问她:“江娆,蒙尘剑你可拿到了?”
江娆闻言浑身一抖,黎千寻往池边某处看了一眼,继续道,“一把让你找了四百多年的蒙尘剑,却只需要帮忙取回他父兄的尸体,这桩买卖真是太划算了,苏宗主经商,江宗主你也经商,难道他就比你差这么多?”
“师尊…我……”江娆有些慌乱,她飞快转头盯了一眼不远处的晏茗未,眸中杀意弥漫。
“因为苏宣和苏名臣的尸体上有青鸾的剑痕,所以你究竟是想趁机打击黎氏,还是将此功劳记在为师名下?”
…………
园中虽然看上去一片哄乱,但更多人主要注意力还是在池底真正的大魔头身上,同时黎千寻对江娆说的话也很清楚的传入每个人耳中,并不像苏闲那么刻意用灵力传送话音到耳边,只是不动声色的让声音减缓消散。
天一城的万把人跟江娆可不一样,江娆会无条件追随黎千寻,因为那是爹,江氏修者只会一条忠心维护江娆到底,不管对方是谁,因为她才是祖宗。
其实说白了,天一城的修者跟传说中那个六壬灵尊没有半点关系,如果黎千寻真对江娆动了手,江氏冲上去围堵祖师爷,估计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所以黎千寻那几句丝毫不留情面的话一出口,螳螂和黄雀顿时就同仇敌忾了……
园中混乱似乎也因为形势有变,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稍稍缓和,最起码十八门跟江氏暂时不会再打起来了。
而行动一直就奇奇怪怪的黎氏众修,这会儿功夫已经将大批人马撤到了豢龙棋田一侧,紧邻附近凡修城镇的一处高大山墙。
看此情形,似乎黎氏并没有要与那位重生的“妖尊”祖宗共进退的意思,而江宗主,跟她师父明显关系并不和睦,难不成江娆黎筝这些出于镜图山的弟子跟六壬之间本就早有龃龉?
再想远点,貌似四百年前六壬身死镜图山易主一事就颇为蹊跷…………
就在各方正在僵持的时候,本来就视野开阔没几个人的锦鲤池底,众目睽睽之下逐渐浮出一个形状有些眼熟的奇怪咒阵,莹莹白芒自冰面升起,上面看着一览无遗。
待那咒文完整,有人认出,似乎正是景繁仙主将那个于小兄弟变出来使的术法阵型……
随后,咒阵正中,冒出一个顶着满头白发的脑袋。
“师父?!”西陵南果站在池边,猛地眨了下眼皮。
那白头发老头只从地上钻出半个身体,拧着腰回头看了看西陵南果招招手,然后转回去的瞬间,碰到黎千寻和七情散人看向他的复杂目光——
黎千寻:“连山?”
七情:“勾陈司!!”
无岁山人看看七情又看看黎千寻,忽然皱眉:“我…!!北尘?怎么是你啊!?”
黎千寻看着这人也挺无语,织星冕袍袖一甩:“你以为是谁,沧澜?”
连山,八千年前因山海颠覆主动隐退的勾陈司,太初界小堪舆术的开山祖师。董氏姐妹所擅长的术法,正是由小堪舆术演变而来。
难怪董氏能勘破未来运术,兴建这么大的一方仙府,同时又对气海灵地的走向势在必得,其中渊源,竟真是如此。
无岁山人眉头一松深吸了口气,扒着地面飞快钻出来,理也没理黎千寻和绿水,而是径自身形一闪从池底跳了出去,他瞄准的那个方向上,站了个董术……
猝不及防一个人迎面冲过来,董术连忙持剑斜在身向前挡了一下,无岁山人倒是没把他怎么样,只是身形站定之后,绷着脸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语气生硬:“东西给我!”
董术身边一圈人全都在一瞬间后撤了好几尺,听到这话一时也好奇得不得了,这人谁?要干啥?是敌还是友?!
“……前辈,指的是什么东西?”董术真不知道这人要跟他要啥。
“兰台锁。”
“……”
“师父!”不远处的西陵大小姐似乎有点看不过去,法杖一甩踮脚也凑了过去,“您是说师兄从您那里带出的东西?”
无岁山人气得跺脚,咬牙切齿道:“那个孽徒!就在他身上!”
就在无岁山人忍无可忍准备自己动手抓住董术去搜身的时候,三人身侧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浅色身影,手中长剑剑锋一闪而过,白毛老头和西陵南果被迫后退两步,来人站定后,一言未发挡在了董术身前。
持剑女子面容精致绝美,身材玲珑有致,原本钗环满头珠玉满身的大小姐,如今一身窄袖劲装,左右蓝白两色前襟,水纹云锦束腰,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竟是沐景儿!
“景儿……”董术轻轻握了下她的肩,“前辈应该没有恶意。”
说着话,董术低头从自己袖筒里摸了摸,掏出之前晏茗未交给他的那个木机巧,不确定的问:“……这个?”
无岁山人看到那个东西,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随即跨出一步飞快夺回自己手中。
之后也没再跟董术说什么,只对西陵南果稍一点头,似乎他一点都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最后看了看乌泱泱的人山人海不禁又皱起了眉。
那老头从来时的咒阵处重新钻回去的时候,跟敷衍谁似的说了句:“我来收孽徒的命魂,你们忙,不打扰!”
七情散人看着地上咒阵消失,突然一个激灵:“不会是他吧!”
黎千寻啧了下舌,抬头往远海的那边看了看:“管不了那么多了。”说完,他右手一翻从乾坤袋里抽出将离琴。
池底铮然弦音突起,池外众人顿时神经绷紧,黎千寻并不看外头的人如何剑拔弩张,只是将指腹在琴弦上划出一道血花。
片刻后,一只玄色大鸟从琴上白雾中展翅而出,同时一声清亮啼吟掠过整座豢龙棋田,黎千寻和七情散人翻身站上玄鸑鷟后背,鸾鸟双翅一振乘风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池底剩下的那几个活人和几个死人也被一阵风旋送了出来,而不息门,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瞬,将束缚它的重重红云撕碎之后,彻底崩裂——
刚刚因为突起的一道琴音如临大敌而纷纷出招,数不清的碎石剑雨,从四面八方飞向池心,与突破不息门的异界巨浪迎头相撞。
不息门涌出的墨蓝海水冰冷咸腥,碎冰白浪裹挟着被扔进旋涡的冷刃与石块,急速席卷整个池底之后,迅速向外奔流。
最小潮回潮,之前被不息门盗走汇入北冥之巅的海水,会先后从如今开着的几个传送门处被全数还回来,如此巨浪急涌,若是全在海上还容易应付。
但此时,不息门却有数个都开在内陆,甚至凡修聚居的城镇之中……
——没人知道这股从地下钻出的巨浪是谁招来的,所有人都在水与冰的肆虐间自顾不暇。
江娆毕竟活了四百多年,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这时候也就她还能稍微冷静一点想想应该做什么,豢龙棋田内侧山墙处,提前撤出的黎氏众修者协力织成的防护结界之内,迅速又起了数层冰笼结界。
然而池中涌出的水太多,水势太急,刚织成的结界眨眼间就被冲断撕裂,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经过时将一个布包扔给了她——正是不久前七情散人出现时背的那个包袱。
里面全是各种结界灵石与法器,江娆忽然鼻子一酸,她吸吸鼻子蹭了下脸,提起月将御剑疾飞而出……
按照灵石预设的方位,江娆以最快的速度将仙府内外用结界从急浪喷涌的两个传送门之中隔了出去,并召集江氏所有结界修者将海水引出豢龙棋田,汇入东海。
大约过了一刻钟,此时聚集在豢龙棋田的数万修者,都在海浪肆虐之后精疲力竭,一个个落汤盐水鸡似的瘫在屋顶、地面、树杈,各种姿势各种表情。
黎千寻和七情散人跟玄鸑鷟飞在天上,倒是一滴水没沾到,传送门中水势渐渐小了些之后,两人一鸟慢慢落了地。
所有人虽然依旧警醒,但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所以只能象征性的站起来稍微挪了挪地方。
黎千寻独自走近江娆,面无表情伸了一只手出去:“蒙尘剑呢?”
织星冕上的金色兽首仿佛随时都能从那流动的深渊之中冲出,怎么看怎么像大魔头。
不知是因为刚刚共患难过还是什么,江娆还没什么反应,倒是不远处的几个别派修者几乎异口同声:“江宗主,不能给他!”
黎千寻轻轻皱眉看了那些人一眼,依旧回过头盯着江娆。
“蒙尘剑不在娆儿手里。”另一边,阴融刚把几个孩子安顿好,也黑着脸赶了过来。
“我问你了吗?”
阴融拉着江娆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皱眉看向黎千寻:“你当真是娆儿的师父?她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为了谁经历那些你可问过一句?”
大概是没想到阴融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竟然也能开口说这么长的句子,黎千寻略顿了一下,眉梢一挑冷笑道:“是吗?那你敢不敢让江娆亲口说一说,四百年前她师父是怎么死的??”
“…………”
海潮暗涌,巨浪滔天。
场上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傻子,也不会听不懂如此简单的那几句话。
只不过这时候园中不再喧闹,只有徐徐风声和哗哗水流声,然而就在这些显得一切愈加安静的声音之中——
“阿尘!”
机巧傀儡无声无息,移动时同样也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被海水浇灭了园中所有的烛火之后,温晓别苑在夜色下光线并不太好。
不知何时偷偷冲过去的木制傀儡,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黑色带灰白斑点的长剑,众目睽睽之下,急速发力将锋利的剑锋朝着黎千寻的胸口刺去。
他没有躲,但在本应该感到利刃入肉的刺痛的那一瞬间,却蓦地觉得心口气息一滞。
黎千寻踉跄后退,攥着胸口衣襟猛然喷出一口鲜血——
机巧傀儡指令完成,随即双手一松,而与它同时倒在黎千寻面前的,还有一个身量尚未长成的紫袍少年。
“欢儿————”
低低盘旋在空中的玄鸑鷟见状,急忙下行将两人捞了出来,随后双翅大展扶摇而上,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夜里风冷,玄鸑鷟飞得很慢,绿水瘫坐在人家脖子边,揽着受伤昏过去的西陵唯唉声叹气地数落黎千寻:“你说你是何苦!”说着又指指怀里那小孩儿,继续叹气,“你说这娃又是何苦!”
黎千寻回头懒懒看他一眼:“少年心性,捉摸不透。”
绿水:“那你又是干啥,非要把娆丫头逼成那样?”
黎千寻慢慢揉着自己心口,低头看看地上的山河与万家灯火,勾唇笑了笑:“天下人可以与我为敌,但不能与她们为敌,你明白么?”
绿水皱了下眉:“所以你就故意将计就计?”
黎千寻:“没有这一出,怎么把怒火全引到我身上?”
这回绿水十分少见的没有嫌弃,反而很唏嘘似的叹了口气:“那个后生要是知道你连他最后的杀手锏都要利用,估计要死不瞑目了。”
黎千寻摇头笑笑:“苏闲很聪明,也很用心,他虽然赢不了我,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绿水啧舌:“杀敌一千,自损一万,你说这是何苦。”
黎千寻:“至少也做到了杀敌一千。他不在乎自己付出的代价,就像我不在乎我的损失一样。”
绿水哼他:“我永远都弄不懂你。”
黎千寻笑:“好好当你的守门人,这些东西不用你懂。”
绿水大笑:“七情散人因情而生,跟你这么个没心没肺不通人情的永远都话不投机。”
黎千寻随意拱手附和:“过奖。”
鸾鸟大人任劳任怨驼着三个人连夜遁出豢龙棋田,一边还要听两个老东西在自己背上吵架,在瞧着差不多要飞出东平边界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提醒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办,带去漠原西还是留在中原,尘儿,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黎千寻转身凑过去看了看西陵唯,人都厥过去了还皱着眉心,好像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他伸手摸摸小孩额头,低低道:“带他回漠原西吧。”
说罢抬头看向七情,又道:“绿水,我要回一趟碧连天,你去追连山,之后在碧连天汇合。”
七情散人点了点头,接过青鸾,御剑从玄鸑鷟背上跳下,剑尖一转向北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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