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章 日沉天近晚,携行赣江畔(2 / 2)
听着时,唐玉宣情有所动,在江堤一株柳树旁停了下来,望眼江面道:“如果我不是五毒教主身份,又或者郑渊不篡教廷,我或许就不必圈进这许多的江湖斗争来了。江湖纷争,无休无止,有时真是欲罢不能。”唐玉宣说时,语声已放低,本就清美的颜容更加显得楚楚动人。欧阳看在眼中,怜爱之情顿涌,只恨不能挨将上去,敞开双臂让她依来怀中;他清楚,唐玉宣毕竟是个二十几的年轻女子,而金陵四家的宗主和他义父宋氏这些人,无一不是五十上下的老江湖,同他们比起来,难免力不从心。
想时,欧阳低声问:“十日后,金陵相会,你有心争夺盟主吗?”唐玉宣道:“吴越距离湘黔甚远,结盟也不是去打郑渊,我资历名望又不够,实在不宜争当什么盟主;能得与他们约法三章,也便行了。如你所说的,金陵四家不站出来,薛忍倒是可以一搏。”想着,又说,“不过薛忍太过年轻,之前几年又销声匿迹,恐怕吴越地区的其他帮主不服他。而且他舍弃了毒功,武功方面恐怕会没他之前的厉害了。”欧阳听到此,不禁心奇,问:“那《易经筋》不是很厉害么,为什么反而就不如之前了?”唐玉宣道:“不是这样的。平云子在‘佛道绝艺论’中有云,《易经筋》有两大功效,一是能助力正派的武艺功法;二是洗练筋骨,祛除异道。习武者如是练有正派的功法技艺,那么再习《易经筋》,则能功力大增。反过来,若是习武者本身没什么武艺在身,仅凭《易经筋》的功力,则厉害不到哪里去。《易经筋》本身不是功法。”欧阳听完,恍然大悟。随口道:“照你说来,若是你或者我,因有平云子功法在身,再去修习《易经筋》的话,便可功力大增?”唐玉宣道:“正是如此。”
唐玉宣两人谈论《易经筋》时,又信步行了一箭之地。忽听得三十多步之隔的街巷中传来小孩儿的欢呼声:“接新娘子啦!接新娘子啦!——”
两人循声望去,见一队人正往一处宅子徐徐行来,宅子大门打开,主人客人都纷纷站到了大门外,向正行来的十来人笑容满面地张望着。但见这十来人,一对青少年男女坐着两头肥健青驴,走在最前,余人都是步行。那对青少年,女的遮着一顶大红头盖,男的戴着一顶紫黑新帽,胸前斜披着一领大红花绸缎结,两人身上的衣衫鞋子都洁净新亮,一看便知是一对结合的新人。
新郎二十来岁模样,脸上洋溢着喜气,低垂的双手执着驴绳;新娘披着头盖,看不到神情,手中也是拿着驴绳。两头肥驴信步而走,不急不缓,步履稳当。身后八九人,或单人挑或双人抬,拿的都是供新人用的衣被器物。这边院门前,三五个小孩早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边玩耍边对着新郎新娘围看欢呼。主人客人大人小孩,个个都充满了喜气。
看着这欢喜的场景,唐玉宣与欧阳两人早忘了方才的话,脸上神情不觉间已变得和美。欧阳沧浪道:“我听说黄昏是阴阳交替之际,正合世人之‘昏礼’。”唐玉宣看此情景,心中已然想到自身,此时她心中有的也是欧阳沧浪一人,便说:“这小户人家的昏礼虽简易,却也令人舒心。”欧阳随口道:“正是。小户人家也自有他们的好,婚丧喜庆不必大操大办,倒省了许多事。其实两人结为夫妻,最该珍重的是结合后的情义,这礼节隆不隆重倒是其次的了。”
唐玉宣想听的就是欧阳后面的这句话,她见欧阳说的得真切,心中颇为欣慰。欧阳说完回神,见唐玉宣也正望着自己,她脸上本就和美的神色,不由又添了几分红晕,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此时此刻,唐玉宣西南第一教教主的尊崇及近日来心思事谋都荡然无存了,显现出了她作为年轻未嫁女子柔情与娇羞的一面。欧阳见了唐玉宣此刻的娇美,心动不已,情难自禁。想去将唐玉宣搂来怀中依偎一番,却又有几分惧怕,怕唐突亵渎了她。
这情思闪现过后,欧阳沧浪看着唐玉宣,柔声问:“玉宣,如果哪天我想娶你,你能允我么?”唐玉宣毕竟是个未嫁女子,骨子里到底还有许多少女的羞涩性情,故而面对这一问,却是难以一口作答。但唐玉宣见欧阳既说得真诚,眼神中又不乏深情,虽然有些羞于启齿,但心里到底涌上了许多甜美。娇羞间,唐玉宣已低下了头,轻声道:“但愿你能说到做到,永不变心,一生一世地信守诺言……”欧阳沧浪见唐玉宣说得郑重,想是心中还有顾虑,对自己还不是十分的放心,便握过她的手,认真地说:“好!那我就不急着说什么,且让天地为鉴,岁月去证!”听着,唐玉宣微微抬起头,看着欧阳,轻应了一声“嗯”。
刚应了声,便听得方才看的那家人,已噼噼啪啪燃放起爆竹炮仗,那新郎新娘在一众大人和嬉闹的小孩儿的围拥下已进了院门去了。唐玉宣欧阳两人偏头执手相看,心中竟如自己便是那新郎新娘一般温馨甜美。而唐玉亦不自觉地想:欧阳能不能对她永世不负,两人又何时才能真正结合,何时能约集亲友故人办一场温馨热闹的昏礼。那新郎新娘在炮仗声中被众人拥进院来,不得闲暇停留,又被媒婆、赞礼等引进内堂去了,及至众人也跟着围拥进去,院外便又清静了。
欧阳两人便又信步而行,望城中的方向游去。行得片刻,便见街道纵横巷路穿插。其时天色将黑,街巷上的各类经营与行人已然不多。唐与欧阳两人只边行边看些百姓生活、小家物事,一会听得几声犬吠,一会见有几只鸡走;一会听到猪吃食的声响,一会见到猫在上墙蹿巷;一会听到孩童嬉闹的声音,一会听到妇女弄水捣衣的声音;一会见到大人间饭后闲聊,一会见到孩群追逐玩闹;一会见大人们劈柴喂牛,一会见他们收衣扫院;一会见小家比邻,一会见大户相对。
两人比肩漫步,随意闲谈,不觉间心头已是百姓安宁万户祥和之意。又片刻后,天已见黑。两人只得望灯火光亮处而行。两人顺着大道,行走了片刻,便到内城中灯火游人密集处来。这些地方多半是些酒肆、楼馆、钱庄、客店、坊当之类。
两人行间,往一栋屋楼看来,只见屋楼开着大门,大门两边檐角挂着红亮灯笼,大门上的匾额红底黑字写着“群芳院”三字。大门进去便是前院,前院二丈来宽,有石板甬道与主楼相连,主楼有两层,每层的檐角上都亮着灯笼。
唐玉宣已多年不曾闻得诸如“群芳院”、“百花楼”、“怡红馆”之类,乍看之下,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这“群芳院”是什么所在、干什么用的。欧阳一见那三字便知这是市井男人寻欢作乐押妓宿柳的地方,心想得赶紧走过去,免得唐玉宣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就有些难为情了。欧阳这么想时,瞟见唐玉宣正往那院内观看,那眼神正如一个极心奇的孩童一般。
“她这神色,想必是还不知这馆子是干么用的,我正好催她快些走过!”欧阳心里这么想,正要找话头催唐玉宣往前快走。却不想唐玉宣好奇张望时,那灯火通明的院内台阶上行出了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左右,脸颊瘦骨嶙峋肉少筋多,嘴角两边和唇下各留着两撇小须和一绺胡子;女的三十来岁,服色艳丽,脸上脂粉鲜明。那男的身子歪斜,左手正靠放在那女的脖子上,手掌垂放在女的右乳上方,女的左手抓那男的左手腕,右肩膀架着那男的左臂,右手扶那男的腰身。
这两人移步时,只见那男的脸泛红热,显得颇为得意,右手时不时随着嘴上的话语而胡乱挥动,女的用力架他手臂时,只对他满脸堆欢地唯唯诺诺。看那情景,显是这男的醉得厉害了。只听这男的说道:“今晚大爷畅快,你服侍得也不错!那一两银子便赏你啦!”说完“赏你啦”三字时哈哈一笑,还不曾笑完,就觉喉头酒气上涌,止不住打了个酒嗝。那男的打了酒嗝,眼睛跟着翻动一下,双唇紧闭一闷,那酒气又给压下去了。酒气压下去后,那男的又笑淫淫地对着那女的道,“你们这里的姑娘的,同我们会稽的比起来还真不差!”他边手指挥舞边说,“一点儿也不差!——都一样的会服侍男人!”说时又哈哈发笑。那女的嘴上道“承蒙邓爷赏识!邓爷您欢心了便好!”时,也笑呵呵地陪他胡话乱笑。
那男的既像听见又像听不见一般,歪身移步时,又笑淫淫地瞅着那女的道,“若不是怕误了事,大爷我还真舍不得你呢!”说时,挥舞着的右手往女的探去。女的急笑道:“邓爷你坏死啦!那外边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小心被人看见了,可不好啦!”那男的大笑道:“大爷我不偷不抢,你情我愿的,怕他什么呢!他爱看只让他看好啦!哈哈!”说着,嘴往那女的脸上凑去,道:“再让爷好好亲一个!”说时已在那女的脸上亲了下去。亲完又是笑吟吟的,心满意足,那女的只赔笑喂话。
他们这两个刚往台阶迈下,之后一前一后又跟出同样醉醺醺的两队男女,也是女的搀扶着男的。从三个男的穿着打扮看,是一伙来的。这一幕,不仅唐玉宣无意中看到,欧阳沧浪也看到了,而且欧阳依稀识得那是五两帮莫金元的下属。
本来那行走最先的男女,两人前言后语一唱一和,其实都是无心之言,也不知说话时门外真有人正对着他们观望,唐玉宣听在耳中,就好似特意对自己而说出的一般。唐玉宣早已面红耳赤,眼光忙不急收回时,不敢再看向左右,只顾低着头往前急行,好快些避开了这令人作呕的所在。欧阳在一旁悄悄地跟随,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急行七八步,觉着已远后,唐玉宣也不敢看向欧阳,只嘴上同他道:“这五两帮的人也太不像话了,才拿了几个臭钱,就跑到这种地方来!”欧阳看她那既羞又气的神情,不由得心中发笑,脸上却装着极是郑重,道:“正是正是!得了钱就挥霍,实在不应该!须知咱们跑江湖的,拿的都刀子口的钱,且民间疾苦,物力维艰,得谨慎用度才是!”唐玉宣见欧阳故意回避这个让自己难为情的话题,神情话语间浑然不觉一般,脸上的紧张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欧阳察言观色,赶紧又道:“管他们的呢!逛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不如咱们找个地方吃点酒菜去吧!方才那滕王阁下,人多又杂,吃得不痛快!”唐玉宣双眼一亮,喜道:“好啊!本姑娘亦有此意!”欧阳沧浪闻言一喜,边行边看,找吃喝的店子去了。
不一刻,行至一处南北两条大巷相交的路口,右首仅挨路口边,一栋单层三小开间的屋子,屋子外边檐角挂着五六灯笼,正中那一小间开着店门,隐约看得门额上刻着“洪都老号”四字,屋子装修古朴别致,里面坐着颇多的寻常吃客。
唐玉宣看了颇觉上心,于是两人便迈步进去。进得店内,靠里窗边找了一处无人清静的饭桌坐下。店伙计早迎了上来,两人点了几样小菜和几两小酒。两人一桌之隔的左侧,几个散客正吃喝闲谈,他们挨近的一桌空着。唐二人坐下不一刻,酒菜上桌。又吃喝几口,正要尽心享用酒菜,忽听得一个响亮声音从店门口传来:“别没精打采的啦,不就是输了点银子嘛!向来赌的有赢就有输,有输就有赢,哪天再赢回来就是了嘛!”
唐二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边跟着三个伙伴,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两个看着比他小些,一个看着比他大些,比他小的两个脸上无色,像斗败了的公鸡,那个比他大的也透着几分喜色。这时,稍大的那个附和道:“正是正是!虽输了些银子,但现在有五师哥请咱们喝酒吃肉,大饱口福,也是快事一件嘛!”最先说话的那个显是“五师哥”,他道:“那不是!五哥我是缺那点银子的人么!即便五哥我今晚没赢银子,也照样请你们几个吃喝!”唐玉宣二人看时,已认出那是海沙派卢凡简的四个手下。此时高声说话的这个在他们师兄弟四个中排行最高。
欧阳看着唐玉宣,低声道了句:“今晚倒是巧了,到了哪里都能碰到这两帮派的人!”二人没过多去瞧,生怕引得他们注意。却不想说完了上面那句,那五师哥见店小二笑脸相迎上来,张口又说:“小二,哥几个肚子空啦,今晚要痛快一顿!将你们这最好的酒菜都拿上了桌来!”店小二忙哈腰点头,满脸堆笑地把他们引到了右首一个空桌上,离欧阳二人有二三桌之隔。
四人将将坐下,那年纪最大的一个又道:“五师哥武艺超群,又得蒙掌门师父垂爱,前途无量,自然不缺那点钱两!”那“五师哥”又高声道:“可不是!师哥我一言一行莫不唯掌门师父是尊,处处响应他老人家号召,极力维护本帮声望,自然能得师父欢心!”跟着又道,“咱们习武学艺的,脑瓜子也得灵活!那本门的几路手三阴手三阳的练经要诀,三师兄和四师兄十多天才弄通,五哥我仅用了五天,能不让师父他老人家宽心吗!”那年龄最大的一个又道:“那是那是!来来来,咱们师兄弟三个敬五师哥酒一杯!”那年龄稍小的输钱的两个,也纷纷举杯;那五师哥拿杯受敬,说了句“往后咱们多多交流,五哥我保证不让你们吃亏!”,显得极是得意。这“五师哥”虽能说会道,有些能耐,就是张扬了些。毕竟事不关己,唐与欧阳两人,悄悄听过后,也不多想,便只管享用酒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