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看我才看(1 / 2)
如今看来,真是很庆幸我这匹野马毫无理智地冲撞了德妃之后,还能平平安安地出了紫禁城的前廷。那时候我气得直冒烟,脑子里全是她侮辱和硕特部的话,边走边把那双钉着白牡丹的高底旗鞋脱下来,直接扔到了金水河里,就这样光着脚走回了谦府。
萨梅睡在躺椅上,正眯着眼睛打盹,旁边的茶桌上放着她最喜欢的马奶糕。我一脚踢开院门的时候,她直接吓得从躺椅上滚了下来。
“阿妈呢?”我气呼呼地问道。
萨梅眨巴眨巴眼睛:“在茉园啊。”
我懒得管她小跑着跟在我后面问长问短,直接冲去了茉园,仿佛一头撞进了一座万花森林,这里高低左右,墙面房顶,都放满了各样种类的花花草草,有的叶已落地,有的绿叶葱葱,有的含苞待放,还有的开出了灿烂鲜艳的花朵。房中甚至还有高达屋顶的绿叶盆栽,将考究的书桌和博物架都隐匿在了绿叶丛中,房屋正中仅容一人通过,不仔细看的话,都无法发现长寿花后面还摆着一张躺椅,海棠后是个妆台。斑驳的枝丫背后,一身白衣的阿妈正提着一个银制喷壶在打理花草,雪白的飘带系在她那孱弱的腰间,垂到用丝线绣了云纹边的裙角处。
她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面前的茉莉花,乳白色的花骨朵小得弱不禁风,在斑驳的绿叶缝中露出的是额娘那苍白的脸庞,她的头发挽成流云髻,全身上下未饰一物。
我的气焰顿时被这样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景象给浇灭了。
“回来了?”她的声音淡淡飘来,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已知道宫中发生的事。
我问道:“断炎翡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妈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我:“德妃说什么了?”
不问皇上反而问德妃,阿妈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明显对这当中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她是个坏女人。”
西落的阳光从糊了窗纱的缝隙里斜照进来,穿过斑斑驳驳的绿叶花瓣,将整个花厅镶了一层金黄色,阿妈站在阳光后面,半张脸都隐匿在暗沉的阴影之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到过了许久,她叹口气,“喝茶吗?”
茉园东边有一棵粗壮高巍的茉莉花树,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茉莉花树,青葱绿叶绕满了枝桠,高傲地立在院子东边,就像一位经年历久,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大家闺秀。
难怪这儿要叫茉园。
茉园的院子有临水小筑三到四个那么大,东西厢房、花厅、书房一样不缺,院子中间除了这棵显眼的茉莉花树之外,还有一个小鱼池。鱼池里长着一颗模样姣好的莲花,硕大的荷叶几乎把半个鱼池占了。
“这是红素馨,再过几天就要开花了。”
“红素馨……”我这才看见茉莉花树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如今已是四月,早春的寒气依旧不饶人,娇贵的茉莉花竟也有这种临寒开放的品种。
阿妈拉了拉身上的棉袍,漫不经心道:“皇上对你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
“想过为什么吗?”她看着我,眼神凌厉,把我脱口而出想胡诌些什么‘我好看我可爱我逗人喜欢的话’逼回了肚子里。
“你知不知道刚才在乾清宫里,你替十三阿哥挡那碗热茶,差点就闯祸?”
消息传得可真快,我有些吃惊,嘴硬道:“不就是一碗茶吗?这有什么!”
“你私自出府的时候是不是遇上十三阿哥了?”
我不置可否,心里波涛汹涌,表面却装的无所畏惧。
“连八贝勒都看出来你和十三阿哥早就相识,更不要说明察秋毫的皇上了。”阿妈像个审犯人的狱卒,只差凶神恶煞手中握根烧红的铁烙了。
我咬牙:“那又怎样?”
“又怎样?”阿妈手里那根无形的铁烙已经戳上了我的心口:“让我来告诉你会怎样!你是和硕特部的公主,代表着大半个边西和藏原,十三阿哥是大清皇子,你们俩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却早已相识?难道你们之前就接触过?如今太子之位不稳,夺嫡之势渐长。七月,你根本就不懂一个小小的举动会牵扯出多少政治阴谋。害了你,害了和硕特部,甚至害了十三阿哥。”
难怪十三阿哥要我以后别再做那种事,我捂住嘴巴,还来不及惊讶,只见她指着我脖颈间挂着的断炎翡:“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个信物。”
就在这时,杜自芳来通报,说是十四阿哥来了,指名要见我,我来不及打破砂锅问到底,在杜自芳的再三催促下,只好满腹狐疑地离开了茉园。
十四阿哥翘着二郎腿坐在花厅里喝茶,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我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位悠闲的阿哥,他没有让人难以靠近的优越感,反而显得游戏人间,和十三阿哥刚好相反,他热情澎湃,暖的像团火,而十三阿哥却清幽淡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冷的如同冰。
“我站起来怎么样?”他嬉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这样你才更容易审视我。”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玩笑没有逗乐我,反倒让自己更开怀,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何贵干,他停住了笑声,却没有止住笑容,“刚才你在德寿宫受委屈了,我是来替额娘赔不是的。”
我歪着头:“德妃娘娘让你来的?”
他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额娘她老人家是高贵的孔雀,还没向人低过头。”
我扑哧就笑了。
我和十四阿哥很快便熟络起来,这是我没想到的。他是个有趣又有度的人,用极其欢乐的语言带着我神游了一遍紫禁城,比如他说皇上最爱吃城西荣宝斋的芸豆卷,所以每逢四六日,梁九功公公便要亲自出宫去买。有一次下着大雨,梁公公全身是泥,哭丧着脸出现在乾清宫里,原来他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芸豆卷全跌进泥里去,他捧着灰不溜秋的芸豆卷哭的泣不成声,让在场的人都笑得肚子疼。
想到梁公公狼狈的模样,我也笑得肚子疼。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十三哥了?”
我的笑意僵在嘴边,若不是阿妈和我谈话在先,我肯定会跟爽朗的十四阿哥坦白的。但如今我已被阿妈灌输了不小的危机感,所以马上否认。
十四阿哥却一脸不相信,他摸摸下巴:“是吗?我总觉得不对劲。若是别人出手救你也就算了,可你不知道,十三哥这个人,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就连当年三姐出嫁,他也没有向皇阿玛哭过一声。”
“三公主吗?”我问道。
“是的,三姐同十三哥最亲,她远嫁塞外,对十三哥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虽然非常惊讶,但于惊讶中竟生出一丝暖融融的优越感来,他不顾流言出手帮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在他眼里是与众不同的呢?
这样自负的想法让我接连好几个晚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睡去,梦里全是十三阿哥从后面拥住我挥剑的侧影,时而摇曳起舞,时而断敌长剑,一夜到亮,精彩纷呈地像唱戏。
自从在茉园和阿妈谈过那次之后,我便再没机会见她。每次我去茉园找她的时候,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出门去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断炎翡到底是个什么信物。谦府的守卫莫名其妙地加多了一倍,前后院门,围墙处,甚至连后院的那个狗洞都派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住了。整座府邸如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杜自芳言谈举止无不外露得意,他终于如愿以偿,把我看得死死的。甚至派了几个尾巴,天天探头探脑地跟在我后面。
我便在临水小筑外面挂了一块用满文和汉文写上“擅入者打”的牌子,杜自芳因此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不敢拿下来。
谦湖边上有座石山,依围墙而建,最高处甚至高出围墙百尺多,最高处建了座亭子,能容纳下一张方桌、四条凳子,亭子四维的幕帘被灌进来的风吹得迤逦飞扬,所以叫做听风亭。
听风亭东面俯瞰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灰黑色的民居簇拥着散发着微光的宫廷,可谓众星捧月。
亭子里的风很大,吹得我裙角飞扬。我闭上眼睛,轻轻拂过琵琶身上凹凸不平的紫檀木纹。仿佛一瞬间已腾云驾雾,翻山越岭,回到了天湖畔。
“哟,您还会弹琵琶呢?”十四阿哥的声音从石山半腰传来,我略一弯腰正好对上他戏谑的眼睛,立刻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来得及怼他几句。
“你怎么来的?杜坏蛋让你进来的?”
他因杜坏蛋三字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走进亭子把我随手搁在一旁的琵琶提了起来,“好东西,这是紫檀木吧?整根雕琢没有拼接,厉害呀……”
我从上到下的细胞都在关注十四阿哥有没有办法带我离开这座牢笼,哪里顾得上管木头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