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灞水折柳(上)(1 / 1)
金秋九月,正是丛林尽染丹枫色之时,天高气爽,水静波平,长安城灞水河上往来船只如梭,此为渭水河最大的一条支流,东接崤函,西通关陇,是东去西回的交通必经之地。码头旁的官道上更是车水马龙,夹杂着周围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似吟似唱的吆喝声,让本来就热闹的场地更显得闹哄哄的。
河边的一座酒楼上,李义山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无限惆怅地望着南来北往的船只,今日他借此一席之地与老朋友马维迁道别。自去年秋季复官后,他仍在京中担任秘书省正字一职,而马维迁已升任中书侍郎,也正在京中任职。相交十年,他们不唯性情相投爱好一致,对政事的见解一向也很合拍,旧交新知让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
李义山复官后,朝中激昂进取的政治气象已大不如前,武宗终日热衷于修仙之术、沉湎于女色之中,无暇理会政事。之前一些因无能而被撤裁的牛党人士开始跃跃欲试,处心积虑地想恢复失去的权势,牛李党争又开始日益加剧。在此情况下,屡受牛党攻讦的李义山渴望在政治有所建树、一展身手更加困难重重。
更荒谬的是在今年三月,年仅32岁的武宗竟因服用“赵炼师”的神仙丹而真的“驾鹤西去”了!朝局登时一片大乱,宦官趁机拥立素日看似庸懦无能的光王登基,即唐宣宗。宣宗与武宗不睦日久,积怨颇深,在即位第二天,便以雷霆之势将一心以中兴唐朝为已任的宰相李德裕罢免,并大力拔擢与李德裕作对的牛党人士。牛党人士迅速控制朝局后,立刻在朝中大肆清算李党人士,一概任用本派人士,将李德裕刚刚恢复起来的中兴局面全然扭转。“牛李党争”不复纷争,因为李党根本没有争的能力了!
马维迁论才华论能力虽不如李义山,但运气却较李义山好上不少,他从一介县丞做起,因敢作勇为颇有政绩受到李德裕的青睐,一直做到了中书侍郎一职。马维迁性情高傲亦不参与党争,只因是受李德裕提拔,所以不久前,马维迁接到一纸任命,调任到南方一省担任观察使职务。这次调任表面上官阶相差无几,但明显就是贬谪,因此马维迁的心情也有些郁闷。但相较于李义山自己仕途顺利太多,故在他面前也不再抱怨,反倒不断来宽慰他。
忽听酒楼的歌女正用琵琶弹唱起了白居易《琵琶行》,那乐声时而清越如裂石,时而婉转如泉水出山,时而又悲切似幽咽饮泣,更扰得离人心神不安。马维迁不由叹了口气:“可惜白老又没了,若是他还在,以他对当今皇上的影响,还能为你说上几句话。”
李义山默然无言,白居易虽为文坛领袖,却一向最是欣赏李义山的才华。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巧,白老于宣宗上任之前便仙逝了,宣宗闻知消息后亦痛惜不已。李义山苦笑了一下,他丁忧三年期满后,提携自己的人要么离开人世了,要么倍受打压……
“来!干一杯!”马维迁举杯安慰道,“放心,你如今才名显着,欣赏你的才华的人大有人在!”顺达的仕途让马维迁早已不复原先的“玉竹”模样了,已略呈发福之态,他说完一口将杯中酒饮毕。
李义山亦一口饮干了杯中酒,牛党得势后,不唯对李党进行了清算,还揪住他这个“小人物”大肆打压,他非但不能在政治上一展抱负,就连目前这个职务也屡遭挑剔,越来越多地让他干一些迎来送往、摧眉折腰之事。以前他最欣赏陶潜之“岂为五斗米折腰”,不屑于杜工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可现在他越来越能理解杜甫诗中沉甸甸的压抑之感了。
见李义山的情绪始终黯淡,马维迁想起了李义山的儿子前一段时间病了,便问道:“怎么,令郎的病情还是不好吗?”
李义山缓缓地摇了摇头,王晏媄自从生下女儿瑟儿后,又生了一个男孩。正逢白居易过世不久,有感于白老对自己的关照,想起白老死前不久看到自己的诗时叹息地说过“若有来生,真希望能成为玉溪之子”。虽说是玩笑话,但李义山素性豪放之人,便将此子小名取为“白老”,只可惜上天并不佑怜,此子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王晏媄为照顾此子竭心尽力,日夜忧心,看着妻子那样辛苦操劳,李义山也频求上天保佑。李义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我现在越来越相信命运了。”
马维迁不由笑了起来,当初在玉阳山时,玉溪是有名的无神论,没少与云机道长就一些道经中的问题较论,他屡屡引经据典,有时驳得云机道长也哑口无言。玉溪年少即以才思卓绝闻名,却因倍受牛党打压,屡试高中却不取,牛党式微之时他又恰逢丁忧在家,如今早过而立之年,却仍在为糊口而奔波,若说不是命也真的是没法解释!马维迁亦望向河面上久久不言,对玉溪的遭遇他心知肚明,若不是玉溪才名太胜,此生运势只怕还会好些,良久他才喟然地叹了口气,端起杯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白老赠刘使君的那句诗‘亦知合被才名折’,应赠给你才好。”
两人又一饮而尽,别离在即,前路渺茫,彼此都心境不佳,又都不是轻佻虚浮之人,不肯说不切实际的漂亮话,遂都不再说话,专心听着歌女一曲弹完,又换了一曲,竟是李义山的《无题》。马维迁笑着打趣道:“你听听,连这灞水河边的歌女都唱的是你的诗歌了,真正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李义山叹了口气,他确实接到不少地方大员的邀请入幕,但是外出就职还是留在长安,这个问题近段时间始终在困扰着他。